第二日,灯笼挂了,窗花福字贴了,雪也停了,夜幕降临,薄薄的一层积雪。
山下有烟花爆竹的声音时时传来。
千乐歌坐在大堂之中那长桌的边缘,面色严峻,山钎也一脸凝重。
片刻,穿着红衣的司马青喜气洋洋进了屋内,看着她们这氛围,奇怪:“我问一下,这是吃团年饭,而不是砍头饭吧?”
千乐歌同山钎对视了眼,看着他毫无防备的走到牧云旁边坐了下来,眼底有了一丝怜悯。
无知的少年,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因为他来了,机关术有了可以商量的对象,净白又要下山布一布消息网点,忙的脚不沾地,自然就没机会来施展厨艺了,所以司马青在这里待了差不多小半年,其实一顿净白做的饭都没吃过。
听说今夜他要亲自下厨做团年饭,本不觉得有什么,但见她们这奇怪模样,大感莫名,却又起了一丝好奇,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这般,就算难吃还能难吃到哪里去?
山钎一脸高深莫测,看着他没说话,坐的端端正正。
片刻后,几名弟子将菜都上到了桌上,便忙不迭走了。
司马青一看,桌上几道菜,无外乎都是些家常小菜,什么炒青菜,土豆排骨,还有鱼,辣椒炒鸡。
看着色泽鲜艳,油光锃亮,闻在鼻里香气扑鼻,让人不由自主分泌口水。
而面前两人的神色更凝重了一分。
千乐歌心道,师兄做饭的手艺真是愈发了得,这模样根本看不出有何异样了!!!
山钎却是在想,这看着挺好吃的,这次难道没下药?
片刻后,净白端着一锅汤放在了桌上,像是冬笋炖的什么肉,看了看这一桌子,对自己的手艺格外骄傲,坐在了主座,温和微笑:“还等什么,吃吧。”
千乐歌眼尖的看着司马青夹了一筷子鸡肉,他这么一动,四个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去了。
司马青夹着那肉,却仿佛夹着的是什么炭火,对着他们这目光,疑惑:“怎么了?师兄不是说吃吗?”
千乐歌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猛然想起来了,司马青是这里唯一的大夫,他要是不行了,待会儿岂不是团灭?
便拿了一侧的酒立马给他倒了一杯:“先说祝酒词。”
净白微笑看着她顺手给山钎也倒了一杯,又给牧云倒了一杯,倒到他这里,直接拿碗给他装了,而后放在了一侧。
这是准备给他一碗灌倒?
净白莞尔不语。
她自己倒了杯茶,抬手:“月阁的第一个年,各位,新年大吉。”
山钎面带不满看她:“阁主,你好没诚意,你自己喝茶?”
千乐歌面不改色:“等你当阁主了,也可以。”
山钎对她这说辞瞬间肃然起敬,举起了酒杯:“原是如此吗!”
净白有些失笑,端着那满满的一碗酒,遥遥和他们对了对,轻声:“新年大吉。”
一轮下来,司马青又要抬手去吃那鸡肉了。
四人的目光简直时时都在他那筷子上,司马青总算发觉了不对,闭上嘴,放下了筷子,看他们,不耐:“到底在看什么?吃不吃饭了?”
净白自顾自给自己夹了菜,温声:“吃吧。”
便慢慢吃起了饭,他动作优雅又很有风度,千乐歌瞧着他,没看出什么不对。
牧云便也已夹菜吃了,吃的正是那辣椒炒鸡,他夹了一块肉,嚼了嚼,良久,咽了下去道:“味道不错,很有嚼劲。”
净白微微一笑:“记下了。下次多煮一会儿。”
他两这友好的仿佛探讨厨艺的对话,让其他三人都面色各异。
司马青见他们都吃了,也毫不怀疑,夹了扔进了嘴里。
四人便不动声色都看了过去。
司马青神色平常,入了口像是在细细品尝,原先还一脸平和,渐渐的,像是有些迷茫了。
山钎看着他这副慢慢悠悠的模样,像是并没有什么事,嘀咕道:“难道这次没下毒?”
便兴致勃勃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着,原先像是觉得好吃了一瞬,眼睛亮了一下,随着时间推移,嚼着嘴里的东西,像是也呆滞了。
千乐歌看着她,去摇晃她:“山钎?”
山钎嚼吧嚼吧,咽了,而后像是不解,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怎么又好吃又难吃?这是什么——”
千乐歌盯着那盘菜,心道这是什么形容?
刚低头,净白已给她夹了菜,好整以暇看她,微笑:“小歌,还在忙什么,吃饭。”
她抬头,看着一侧的司马青,他还在嚼第一口肉,神情古怪。
难道只是难吃,不会造成什么其他反应?
今日是师兄最难过的一天,说不定心情差做出来的饭没毒?千乐歌邪恶的想。
这个念头随着牧云手下不停吃饭的动作愈发坚定,于是也夹了一筷子鸡肉,放进了嘴里。
放进嘴里,没嚼时还散发着扑鼻的肉香,她一用牙去嚼,仿佛嚼了一团咬不烂的胶质,越嚼越难嚼,咸香鲜甜,苦辣酸麻,好似都有。
吃着吃着,她也呆滞了。
她侧头去看那鸡肉,牧云正翻开辣椒,夹出来一只鲜红色的五指爪,他像是毫不意外:“原来是它的肉,难怪越嚼越硬。”
片刻后,桌上传来一声啪,像是谁倒在了地上。
继而是第二声,第三声。
净白面带微笑看着他们一一栽倒在桌上,面带微笑看着他们一一滚在了地上,面带微笑看着他们又爬起来疯癫的在桌上频频磕头。
在司马青神情恍惚的去抽山钎背上的剑,说要让他斩去心魔时,终于站起来去干涉,收回了他的剑,温声:“吃完饭再玩儿剑。”
千乐歌躺在地上,山钎手脚并用正抱着她,涕泗横流,双眼翻白,口吐魂烟:“师兄……收手……收手吧……师兄……别再作恶了……”
千乐歌瞪着一双空洞的眼,像是觉得她很吵,想要将她推开,却每每都推到她鬓边空空的地方,像是看见很多个山钎,四肢僵硬,面目惨白。
片刻后,三人被猛灌了一桶水,坐在了长桌之上。
司马青撑着头,目光仿佛劫后余生:“师兄,我觉得,你对药理这块,应该颇有天赋,不如,除了机关术,也和我一起——呕——”
话未完,他已扶着桌子,频频干呕了起来。
山钎像是觉得眼前有什么线,正面色严肃的在理,一边要把那线头让千乐歌抓着:“这根……这还有一根……”
千乐歌支着手,像是在跟她一起理线,手里紧紧拽着,目光朝着空无一人的下方,神情严肃:“尸兄,窝觉得,一后,憋在坐烦了。”
净白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慢慢给牧云倒了一杯,没理会他们,看着牧云略有惊奇:“牧云,你竟吃得惯我的手艺?”
牧云看着千乐歌那副面色严肃,眼神空洞呆滞的模样,微微笑了笑:“千歌的厨艺和你一脉相承,我也是吃了几年的。”
他端着杯子,同样一饮而尽,笑:“难道你觉得,她会做的比你好?”
净白深以为然点头:“自然比不上我这精湛的手艺。”
那便是很难吃了!
便对他小小年纪遭受如此迫害五味杂陈,又能平安长这么大,肃然起敬,给他又倒了一杯。
两人你来我往,将一壶喝完了,那三人才起了些神智。
除了司马青说话间偶尔要呕一两声,山钎偶尔要理一理线,千乐歌说话依然不顺畅,已算个正常人了。
未了,只得去厨房找些弟子吃的馒头烤鸡这类普通食材填肚子。
吃罢饭,便到了要放烟花爆竹的时候了。又觉得口渴,便自顾自拿了酒在一侧边玩儿边暖身喝。
千乐歌只好自己带着茶解渴了。
净白站在廊下,看着他们捂着耳朵躲避,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光芒映在他眼底,他揉了揉额角,像是真的喝的有点多了。
烟花绽放之下,喧嚣吵闹声不绝于耳。
除夕之夜,这个他明明已讨厌透了的日子,却好似真的,只是除夕夜了。
他唇畔浮出一丝笑意,看着她们笑着闹着,扶着一侧的木门,慢慢进了屋,坐在案边,揉着额角,心道牧云酒量这样好?
把自己都给灌醉了。
但他本也无事,而今夜本该睡个好觉,睡个二十多年来从未睡着的好觉,来迎接新年。
多喝一点酒也助眠。
便任由酒气蔓延上来,笼罩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有人扶住了他,将他往床上带。
他略略睁眼,看见了那方清漠的面容,她不笑不说话时,一种摄人的冷漠。
净白顿住步子,轻轻:“小歌?”
千乐歌停住步子,将他扶在床边坐下:“师兄,吃自己做的饭,还给自己喝醉了——”
话未完,他已伸手,抚住了她的脸颊。
千乐歌感觉着他手指微凉的触碰,眨了眨眼,净白没什么表情的垂着眸看着她。
他这模样,倒不似那温润如玉的师兄了。
他沉沉看着她,没有笑,倒很像那夜锋芒毕露的封彧白,他轻轻开口:“小歌。”
千乐歌心里不知为什么,慌了一下,握住了他抚在脸上的手,嗯了一声。
净白捧着她的脸,慢慢朝她压了下来,声音仍然很轻:“小歌。”
千乐歌扭头,错开了他那滚烫的呼吸,对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里真慌了一阵,却不知道自己这是在慌什么,定了定神,道:“师兄,你喝醉了,快休息吧。”
他轻笑了一声:“知道我喝醉了,你还敢来?”
千乐歌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略略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
那双一贯温润的眼,此刻正经起来,显得有些凉薄,他捧住她的脸,将她脸挪了过来,正正看着她:“小歌,看着我。”
千乐歌眼神飘忽了些许,对着他这目光,有些无所适从,飘了许久,才定定落在他脸上,有些不安的叫他:“师兄……”
净白的目光从她额角一直往下勾勒,听到她这两个不安的字,眨了眨眼,像是起了一丝清明,眉眼便柔和了下去,嘴角又有了笑。
他捧住她的面颊,轻声:“小歌,谢谢。”
谢谢你,让我觉得,这世间还有些活头。
让这除夕夜真的只是团圆开怀的除夕夜了。
而后放开她,一把躺了下去。
千乐歌见他仿佛失力的躺了下去,以为喝酒喝出了什么事,连忙去看他:“师兄?”
净白手挡着脸,声音有些低了:“出去。”
千乐歌愣了愣,从床边站了起来,还是很不放心他,看了看屋外还在放着爆竹的人,还没说话,他已声音大了些:“出去。”
他鲜少用这样冷的声音说话,像是真的生气了,千乐歌怔了一下,连忙退了两步:“好。”
便一路退到了门口,见他仍然沉在被褥里,拿手捂着脸,虽然对他这骤然大变的态度还有些奇怪,但知道他要自己一个人待待,便退出门里将门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