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丈崖上,正是盛夏正午,炎日高悬,但山内一泓银瀑直垂,水声湍急,倒不显灼热。
千乐歌紧皱着眉看着躺在床上那人,目光沉沉,面色有些发白。
身侧的白衣男子嘀咕道:“师父在青相峰上一向有这样的毛病,偶尔会昏迷个三五日,下了山我以为已好了,最近又——”
司马羽收回手,神色略有些凝重惊异:“他这身子,还能活着已是奇迹了。”
他慢慢看向千乐歌,略有叹息:“他体内两道截然不同的气每日都在冲击心脉,他这身体现下就像一只已全是裂痕的瓷瓶,只徒劳有型,你们用`半日莲?固住了一时,现下这`半日莲?也已被冲的支离破碎,他这瓷瓶但凡受一点波动便就要哗啦啦散地,保不住了。”
千乐歌看着他:“大公子,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能保住他。不论是什么,都可以。”
司马羽收回手,略思忖了片刻:“照理说这两道寒焚之气应当会相互抵消些,这样泾渭分明我倒是不懂。”
他取了一根银针,慢慢插入他额角之处:“他灵脉尽断,灵府平平,全身上下一丝灵力不见,想必是自己已做过想要强行融合的想法,被反噬了。”
他慢慢下针,面色有些歉意:“千阁主,恐怕在下——”
他侧头面色微微一愣,连忙放下针去扶她:“千阁主,你这是作甚?”
他手未至,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已抓住了她,少年声音极低:“千歌!?”
千乐歌被牧云拉住了,没直直跪下去,单膝支在地上,双手叠于额前,朝他俯身,神色恍惚,声音轻轻:“大公子,求你,求你再想想办法,此人我必须要救!一定有办法的,你不要说没办法,若是药王谷都没办法,我要怎样才能留下他?”
司马羽连忙上前,就着那只苍白的手一起将她拉了起来,见她神色不同于在芜湖的淡然自若,那方清漠的脸上已染上了焦色,叹了口气,无奈道:“千阁主,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他这身体如果要恢复如初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沿用`半日莲?的法子,寻东西固住,再谈其他。”
见千乐歌已站了起来,只是神色不好,他才慢慢坐回去,取针继续下针,道:“先试试下一套针,能不能止住那气冲击,将那`半日莲?护住,保住此刻。”
顿了顿,他道:“师父闭关多年,已不见外客。我会回去翻一翻书,和阿青商量商量,看还有无其他法子。千阁主也不必过分焦急。”
千乐歌眉眼沉沉,看着床上那人闭着眼紧皱的眉,轻声:“多谢。”
司马羽边下针,边道:“千阁主,我和阿青性命都经你手救下,应该的。”他侧头,看着坐在一侧对事物毫不在意在灌水的青翠衣衫的女子,“更遑论,你还救下了——”
顿了顿,他住嘴收回目光,重新移到那人清秀惨白的面上,手指稳稳落针。
一连落了十多针,屋里气氛都极压抑凝重,司马羽间隙抬头,看着她那沉沉的面容,像是想冲散这凝重了气氛,道:“千阁主待这位倒是很不一样。在芜湖时千阁主那身淡然自若的气质,我还以为什么都分不去你几分情绪呢。”
千乐歌直直看着床上那人,闻言愣了愣,轻轻答:“他是师兄啊。是我在这世间珍重之人。若无他,便无现在的千乐歌。”
司马羽原本是想分去几分凝重,没想到她一开口更加沉重,愣了愣,轻轻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专心下针了。
一直到夜色降临,他才擦了擦汗,将最后一根针取了下来,屋里只剩了千乐歌站在床边,那青翠衣衫的女子已四仰八叉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递给他帕子,坐在床边,看着净白那方容颜:“看着睡得安稳了些。”
司马羽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点了点头:“我用十三针疏了下他身上的气,将那‘半日莲’也固了下,只是不是长久之计。顶多能让他多撑一月余。”
千乐歌从净白脸上挪开目光,看他,诚恳道:“多谢了大公子。”
司马羽拿着帕子:“千阁主,一会儿我教你下一套疏气的针,每日可以替他疏一疏,可以减轻些他的痛苦。”
千乐歌立马点头:“再好不过。”
司马羽将那帕子放在一侧,顿了良久,才道:“千阁主,阿青会上月阁,只是时间问题,你们是同路人。”
千乐歌目光落在净白脸上,没说话。
司马羽微微笑了笑:“阿青医术远在我之上,也许他会有更好的办法。”
千乐歌目光又转过来落在了他身上。
他面上浮出温润的笑:“阿青少年心性,很多地方若做得不对,还望你多多包涵。”
千乐歌扯了扯嘴角:“大公子,你也看见月阁现下是何模样了,秦望毕竟是他阿公,他不一定会来。你这反倒像是孩童离家来这,叮嘱我要照顾好他似的。”
“他会来的。”他目光落在一侧那青翠衣裙的姑娘身上,“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会来。”
千乐歌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像是不愿多说,伸手,握住了净白放在外面的手,似觉得他手太凉,双手摩挲着他手背,目光沉沉。
司马羽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不着痕迹在收针。
收罢,他状似无意道:“千阁主修的,好似是严正真人的无情道?”
千乐歌握着净白的手,心知肚明,淡淡道:“大公子,你问的也太刻意了。”
但凡听到无情道的无外乎都是在想她动没动情。此情此景,又这样问便再正常不过。
她有时也想为什么师父要取这么个名字,惹人一听就想问。
司马羽一愣,继而便微微笑了出来,咳了一下:“千阁主修为不凡,山河剑剑锋如旧,看着没动凡心?”
千乐歌扯了扯嘴角:“师兄说没有那便没有。”
司马羽又是一愣,自己动没动心,为什么要问旁人,想了想,还是闭嘴了没问,将针筒放在一侧,出门去了。
夜凉如水,水流声遥远,一派静谧。
暗夜里,净白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
怎么这么多细小的疼,像被针扎了?
他深吸了口气,一睁眼,便看见趴在床边闭着眼的千乐歌。
她盘膝坐在地上,背影一如既往挺直,右手支在床边撑着头,坐的十分端庄,叫人觉得仿佛假寐,寻常人睡觉不会坐的这样直,表情淡漠,眉头皱着,睡梦中都在烦恼着什么,左手直直深入被褥里。
净白微微动了动放在被褥里的手,感觉到了被她握的紧紧的手掌。
他慢慢用力,从她手心里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那手已被她握的有些汗津津的潮气。
他撑着床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倚着屋外明亮的夜色,看着她,看着她那方因为自己而担忧凝起的眉眼。
屋外月光满地,映的屋子亮堂堂的,盛夏夜晚的虫鸣混着山涧热闹又聒噪的叫着,一派蛰伏的生机蓬勃。
可他手指搭上自己脉,那微弱的心跳和身体都如油尽的残灯,不等风一吹,就要熄灭了。
他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知看了多久,他才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轻声:“小歌。怎么在这里睡了。”
千乐歌猛然惊醒,眼眸颤了一下,才看清眼前的景象,吐出一口长气,从地上站了起来,来看他:“师兄,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净白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好多了,你带回司马青了?”
千乐歌眼神猛然飘忽,坐在他床边囫囵道:“差不多吧。”
净白又是一笑:“差不多是差多少?”
千乐歌继续囫囵道:“也就差一个字。”
净白仍面带微笑:“司马羽可不会留在月阁。”
千乐歌坐在他旁边,有些烦闷的仰面倒在了他腿上,侧着身躲开他目光,头埋在他被褥上,哀求:“师兄,世事无常,他不跟我走,你别说我了。”
净白看着她像一个蛆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手指曲起来敲了敲她额头,轻轻一下,一沾即走,轻声:“像什么样子。起来坐好。”
千乐歌不听,翻个身继续,双手已得寸进尺隔着被褥抱住了他,叹气:“师兄,这人世险恶。他们都心思颇深,我没你不行。”
净白手指去掰她的手掌,挣了挣,察觉她力气越用越多,已挣脱不开,只得作罢,任由她抱着胡闹。下山半年,她行事如何他早已知晓,知道她在说假话哄他:“都做什么了?”
千乐歌头埋在被褥里,将在芜湖剑冢的事情一一和他说了。
净白听罢,面色淡淡:“两百年,不知道还有多少亡灵铸成的剑锋在世上呢。”
千乐歌慢慢挪出眼睛看他:“师兄不怪我没带回司马青了?”
净白垂下眼看她:“又不是我的月阁。阁主都不急我急什么。”
千乐歌又痛苦的收回了目光:“师兄啊。”
她这一声,算作讨饶了。净白看着她这副模样,嘴角一弯:“好了,这件事你做的尚可。不是同路人,强行走在一起反而不妙。”
千乐歌点了点头,立马从床上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立的端端正正,双眸明亮:“我就知道师兄也是这样想的。”
净白无奈一笑,而后道:“只不过你带回来的‘天剑子’,下帖的人前些日子就将钱都送来了,说不需要了,由她自己自行处理去留。”
千乐歌一愣:“不需要了?”
净白略一点头:“看来他们真正要的,恐怕是秦望之死,藏剑山庄覆灭。”
千乐歌满不在乎:“这倒好,本来我还想着他们要山钎做什么不好的事,要翻了这帖子。藏剑山庄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灭了也无甚不好。”
净白瞧着她那神色,略有些无奈:“小歌,你现太锋芒毕露,恐怕已被人盯上了。”
千乐歌道:“锋芒毕露才好呢,要让他们都知道我就是做这事的,轻易别做亏心事,不然我要去敲门的。”
净白又是无奈的一叹气。但知道她不会听,便不再劝她。
千乐歌见他不语,慢慢又坐了过来,轻轻:“师兄,你又睡了好些天。”
净白安抚一笑:“有吗?无妨,这不是醒了吗?”
千乐歌垂下头,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两人都闭口不言,屋里便静默了一瞬。
须臾,净白看着她,放柔了声音:“好了,快回去休息吧。”
千乐歌抬起头,又是如常的神色了,俯身收手将他抱了抱,头埋在他肩头,闭了闭眼:“好。师兄,好梦。”
净白放在被褥上的手顿了顿,还是搭了上去,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弯了弯嘴角:“嗯。”
须臾,门嘎吱一声关上,又只留了一室清晖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