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初七,毒发之日。
这毒已跟了他九年,一百零九次毒发,但每一次发作,七经八脉都仿佛要被烧透了,熬的想让他立马撞死在这里。
他端坐在池水之中,周身灵气凌乱狂舞,面上连同肌肤之上仿佛火焰穿梭,沿着他那些虚弱惨白的血管游走。
他咬着牙,右手沉沉一掌,掀起那寒潭里的水,劈头盖脸朝自己打下来,那水浇在他身上,像是浇在了烧的通红的炉火之中,一瞬滋滋烧成白汽。
在这缭绕的蒸汽之中,他在灼烧之痛逐渐麻木的间隙睁眼,绝望的看见了那只慢慢在白雾里显形的朱红色小鸟。
他等的那只小鸟。
不。不要是今天。
他看着那小木鸟旁若无人飞进了屋子,还是认命的闭了闭眼,喘了口气,慢慢俯身,将自己从水里拔了出来,佝偻着身子,头发连同衣服湿了水,都重的让他行动间呼吸困难。
他颤抖着身体,一步一步往屋里爬去,那几截台阶,让他行动更加艰难,他废了好些力气,都没爬上去,像是放弃了仰面躺在了阶梯上,低低笑了一声,面色惨白,像是自言自语:“解药,给我解药。我撑不住了,给我……”
但那预料之中的人并没有落下来。
他突兀的便暴躁了起来,一手抓着自己的衣服,一手摔过放在一侧的盆景,重重摔了过去,面目狰狞,双眼被愤怒烧的通红:“这样折磨我你看着很有意思是吗!!!非要等到我要寻死了才出来是吗!!解药!给我解药!!”
院里仍然一片平静。
净白呼吸沉重的扫过这院子,面色阴冷的扯了扯嘴角:“好!!我现在就死!”
而后屈指,手心里萦着一团汹涌的灵气,面上戾气一闪而过,手下就要重重朝自己额头拍去!
那灵气极强,若被打到什么,那东西不论是什么也是要粉身碎骨的。
他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一道雪亮的剑锋划过,剑气森然,同他手心的灵气骤然相击,气浪骤然一荡!
将净白本就昏沉的脑子打的又昏又痛,终于脱力,四肢连同头颅都无力的仰了下去。
片刻,一个灰衣的人俯身,像是想扶他,被烫的条件反射的缩回了手,而后很快又扶住了他,手穿在他腋下,将他从台阶上拖到了屋里。
净白仿佛一具尸体,面如死灰任由她将自己搓圆捏扁。
她蹲在他身边,看着他这一身,又看看自己已被烫出水泡的手,皱眉:“你好烫。你怎么了?”
净白双眼望着那漆黑一片的屋顶,气若游丝:“我想死……”
说出这一句,他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眼里散发出一丝亮光:“对了现在他还没来,我可以死了!”
他略略侧头看她,吞了吞口水,声音温和:“你说我对你很好,那你回报我一下,杀了我吧,给我个解脱……”
千乐歌蹲在地上,对着他那希翼的目光,敛眉,像是在思忖。
净白喘着气,双目幽幽看着她:“别想了,是我自己想死,你快些,一会儿会有人来,那时不好动手了……”
下一刻,她便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盘膝坐了,凝神聚气,一掌打在了他背后。
净白被打的一个踉跄,感觉到有丝丝凉意从身后传来,她不想是要杀他,倒像是要救他,他骤然吐出一口滚烫的气,喃喃:“别白费力气,就算你修的是无情道寒冰决,对`雀火?也仅是杯水车薪……”
他吞了吞口水,发丝上的水滴滴落在地上,感觉她并没有把他的听进去,那灵气愈发汹涌,直直灌入他肺腑之中。
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侧头看她,气息奄奄:“千乐歌,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千乐歌端坐在他身后,发丝被法场荡的阵阵飞舞,她仍然目光坚定,语气平淡:“活着。能活一刻是一刻。总会有转机的。”
净白听着她的话,愣了愣,而后有些颓唐的收回了目光,像是低低笑了一声:“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他侧头,像是听见了什么,咬了咬牙,平复了些呼吸道:“你,快藏起来,我身上种的是毒,现在有人来送解药了,你说的转机到了。”
千乐歌略皱眉,侧耳听了听,似不信。
净白伸手抚开了她,有些焦躁了:“藏起来!他功力高你很多,你听不见,快藏起来,不要被他发现!”
千乐歌闻言,极快收了手,目光在这屋子里扫过,似在想藏哪里。
净白有些踉跄的推了她一步,而后拖着身体慢慢爬出了屋子,却翻不过门槛,只好仰面躺着了。
他刚想抬头去看千乐歌有没有藏好,一席明蓝的衣袍便落在了他眼下。
他顺着看上去,那人明蓝道袍,头发略有一丝灰白束着冠,目光温和,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亦温和:“稀奇,这次,你竟还清醒着。”
净白脱力躺在地上,方才千乐歌给他传的那些寒气已被这满身焚火烧的干干净净,烧灼又开始熬着他骨头了,他哑道:“掌门大驾光临,不醒着,怎么迎接?”
他视线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声音亦很温和:“我们小白,也有客人了。”
净白心里骤然慌了一下,但眼下他大抵只是察觉外面的人被千乐歌打晕了,知道有人来过,但不知道人还在没在这,这是在诓他。
便镇定了些,面上仍面无表情道:“解药。”
那人不急不缓的扫视了一圈这屋子,而后伸手从袖里掏出了一个玉色的瓷瓶,在净白渴望的目光里,慢慢将塞子拔了,拿着在他眼前晃了晃,像在逗小孩子似的,目光怜爱:“小白,有了朋友不给我介绍介绍吗?”
净白扯了扯嘴角,对着他的目光,厌恶至极:“不要叫我小白!也没人想和我做朋友!”
他便又站了起来,在他的目光里,闲适的把那塞子又塞了回去,净白双目赤红的看着他,身子止不住的抖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看他:“这样可不乖。”
净白扯了扯嘴角,目光阴冷,手下又蕴了一波灵气,朝自己额头打去:“那就让我死!”
他很快卸下了他的力,手指在他肩膀轻轻点了一指,净白只觉自己手臂骨头仿佛都被一指打断了,他蜷起身子,有些痛苦的哀嚎出声,脸上生理性的泪水混着汗水滚滚而下,他咬牙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嘶吼出声:“神经病!!疯子!!丧心病狂的疯子!!”
那人被他这样骂着,反而轻轻笑了,而后打开瓷瓶,擒着他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倒在了他的嘴里。
净白想要扭开头,他偏要把他抓着,他想要吐掉,他偏要他喝,一来二去,被折腾的泪水涟涟,他目光狠狠的盯着他,像是喝的不是药,而是面前人的血肉,叫他恶心作呕,避如蛇蝎。
他被呛住,咳的撕心裂肺,那人反手擒着他的下巴,像是觉得很心疼:“你看看你,为什么总要和我对着干,长得多像你母亲,你若乖一点,会少受很多苦。”
净白咳的掏心掏肺,在这间隙,盯着他那双眼,厌恶的笑了:“哈哈哈,咳咳,真的吗?咳,只怕是你会更变态的折磨我吧?”
那人面上冷了些,捏着他的下巴,一把将他扔在了地上。
净白脸上红意消退了些,冷冷看着他:“杀了封家满门不够,还要把流落在外的封辛放到严肃那杀他妻女的凶手手下去当狗,你真是恨极了封家啊。”
他看着他那越来越冷的神色,继续道:“我娘若是知道她救的是这么一个道貌岸然,恩将仇报的小人,只怕恨不能从阴曹地府爬出来啖其肉喝其血,你做出这副对她一往情深的模样,真是让我看着就倒胃口!恶心!”
那人听罢,像是觉得他说话颇有意思,脸上又有了笑容,拿出了长辈的威严,笑:“小白,谁让你这么和爹说话的?你自诩封家的人吗,封文博拿你当亲儿子养了你七八年,你就忘了你身上流着谁的血?”
净白脸上阴气沉沉,面上一闪而过厌恶的神色:“滚!我爹的名字从你嘴里吐出来都脏了!滚!”
那人看着他,饶有趣味,像是看着小儿做出了什么可爱的举动,哈哈笑了起来:“小白,你如此维护他,难道没看见他死的时候,知道你不是他亲生儿子时的模样?这么多年了,我想起来你娘和封文博那痴呆恍惚的模样,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净白脸上戾气乍现,双目赤红,提手就要朝他脸上打去!
被他轻轻松松接住了,毫不费力反手将净白重重撂翻在地,看着他痛苦的蜷缩起身体,又慢慢蹲下来看他,替他理了理弄乱的头发:“你今日倒是一反常态,要和我追忆往昔。”
他慢慢看着他,淡淡微笑:“难道你觉得这样说两句,我就不会发现你这屋子里藏了人?”
净白心头重重一颤,捂着胸口慢慢翻过身来看他,喉咙滚动了下,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看着他极快撩开袍子,往里面去了。
他蜷缩了下身子,烧灼之感褪去,身上那火辣辣的痛,便无休止的蔓延了上来。
尚在烧灼之间,那明蓝色的衣袍又映入眼底,他手背在身后,像是在看这四周的环境。
没有找到。
净白心口松了一瞬,那里面本就没什么东西,要藏个人很难,心道难道千乐歌已走了?
走了也好,不然被抓住了,大概要比他先死。
那人似乎若有所感,抬头又朝天上房梁看了看。
净白顺着他视线看上去,看着拢在上方的黑色铁片,声音冷冷:“不如飞上去看看,看人有没有在房顶?”
那人看着他,略挑了挑眉,似觉得他说的有理,便准备往外走了。
路过他时,看着他,像是叹息的摇了摇头,伸手从袖里拿出了手帕,蹲下身似要给他擦汗。
净白厌恶至极的侧头避开了。
他便伸手,将他脑袋牢牢锢住了,不让他挣脱分毫,伸手,拿着手帕十分温柔的将他脸上的汗擦了,对着他那恨之入骨的目光,温和道:“小白,把那些消息妥帖的存好,下个月我再来看你。”
净白麻木的扯了扯嘴角,从他手里硬生生把自己的脑袋挣脱了出来,脆脆一声响。
他垂着扭到了的脖子,看着地面的水泽,面无表情。
那人把手帕放回袖里,像是心情颇好的推门出去了。
净白垂着头,保持着动作,对着阴森的房间,无声摇了摇头。
一片寂静之后。
一道声音突兀的在他耳侧响起:“对了,你那朋友还会回来吗?”
他这声音不大,温和的响在屋里,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竟是去而复返,又来查看这里有没有外人了。
若寻常藏了人见他走了自然松一口气要出来,正好当场被他撞见。
净白表情呆滞,神色麻木,看着地上的水泽,像没有听到他这话。
那人又慢慢走到了他面前,环视这空间,温声道:“小白,这里的东西可是绝密,我要坐上那仙督之位,全都靠你这里的东西,你知道要是透露出去,除了你,都会死的。”
净白嘴角冷冷嘲讽的勾了一下,没说话。
那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十分慈爱:“不爱我叫你小白,那神童封彧白,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净白侧着头,像是麻木了,死了,一句话不说。
那人站起来,复而推开门,又出去了。
净白又冲着水泽摇了摇头。
一室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