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
尤其是春天,别的地方都是春雨贵如油,到这里是春雨三分三。
小乞丐坐在拐角处在看那条大黄狗,春雨绵绵,打湿了身上很不容易干。大狗也怕打湿毛。
可是小乞丐不怕。他最怕的是饿。
小乞丐在这条街上最大的敌人就是这条狗。他们在同一片地方抢吃的,但他太小的,他打不赢这狗,也跑不赢,他时常在想,不然将它药死得了。
又觉得不妥,几次三番下来,形成了不成文的规律,但凡下雨,它是不会出来抢吃的的。
那这里就是小乞丐的天下了。
他瞄准掉在地上的包子,还没曲腿跑起来,一只手将他从背后像拎猫儿一样将他拎了起来。
小乞丐眼尖的看见那大黄狗侧过脸,看见了那个包子,扑腾:“放开我——放开我——”
一只手抱住了他,他闻见淡淡的香,而后一只手将他头上的兜帽拽下,他没怎么看清她长什么样,只低头看见白色道服,是个姑娘,像是哪家道馆的,穿的十分仙气,但腰间却配了剑。
小乞丐张口死死咬了她一口,听见她嘶了一声,小乞丐落地飞快的跑远了。
他知道,最近很多人在抓小孩。但抓的都是好看的小孩,他脸上有疤,被火烧的一样,所以他连被抓的权利都没有。
他往城隍庙跑,回头去看,那个人站起来,站在原地,似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他回到城隍庙,将爷爷往屋里挪了挪,看见水漏下来打湿他的白发,还是将他挪回了原地。
爷爷感觉到动静,撑头看他,见他空无一物,又躺了回去。
小乞丐望着雨幕,听见两个空空的肚子的叫声,想,那个包子肯定已经被黄狗吃了。他今天和爷爷都要挨饿。
又埋怨起方才遇见的那人。都怪她。但他向来不记仇,只想了一会儿,便算作罢,盘算着天黑了去街上摸两个馒头。
待天黑了,他裹好面巾,叫了声:“我去街上找点东西。你要按时吃药。”
那副药已煎的发白了。倒出来的水也是清清亮亮的。
但他们都默契的闭口不言。
躺在褥子上的人咳了一声:“你先吃饱了再回来。”
小乞丐到了街上,眼尖的看见前面一群嬉皮笑脸扯着人衣角要钱的人,面不改色转身走,他忘了,晚上这里是那群讨人厌的乞丐的地方。
虽然他也是乞丐,但他觉得自己同他们不一样。
他走了两步,一道黑影笼住了他:“哟,这不是丑八怪吗,大晚上的出来也不怕吓到人?长那么丑,爹娘才不要了吧。哈哈哈哈。”
他弯下腰,从地上选了一个拿的起也比较大的砖头,砸了过去:“你长得好看,你那狗爹娘不也照样不要你了。”
大胖恼羞成怒,胖手一指:“打死他!”
每回遇见他们,总会被打一顿。虽然想过忍一忍不说,但总是忍不住。
小乞丐从地上爬起来,将膝盖和手上的伤口在一旁的石墙上擦了擦,慢慢扶着墙坐了下来。
这时,一个人影蹲在了他身边。
她伸手,三个雪白的肉包子。
小乞丐躲在面巾里抬眸看她,是今天中午的那个人,离得近了,他看清了她的脸,是极清浅的眉目,像端坐庙宇的神像,疏离冷漠,脸上雪白如玉,干净极了。
她蹲在他身边,冲他扬了扬手:“害你没饭吃,赔你了。”声音也是淡的。
小乞丐看了她一眼,试探性的去拿她手里的包子,一碰见,便烙下一个黑爪印。
他便怯怯的收回了手:“弄脏了。”
便伸过手去接天上的雨水,像是在洗手,细细搓干净了,便抢过她手里的包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被噎的身子僵硬,还是颤抖的一直往嘴里塞。
这是千乐歌第一次见牧云。他的眼睛亮极了,忽闪忽闪的,像两颗流光溢彩的宝石,看人的时候像映着整个星空。
师兄说要和人产生羁绊,寻求帮助。这孩子,根骨很好,是修剑的一把好手,就算师父看见了,也会忍不住带回去的,也许他就是师兄想让她寻求的帮助和羁绊。
遂吃罢饭,又送了他擦伤口的药。
她问他愿不愿意和她走,他说他还有爷爷。
千乐歌只得作罢,送他回去时,他顿了顿,跑回来,问她能不能用这个药换另一副药。
见她不说话,他急急道,我算过了,这两份的钱是差不多的。
她拽着自己的钱包,将仅剩的钱都留给了他。
她第二日离开江南的时候,仍旧在下雨。她估摸着这雨要下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停,她想等雨停了再走的心思终结在了没钱上面。
她离开的时候,碰见一伙人在追杀某个姑娘。她远远看着,心里无悲无喜的。甚至替他们让了路。这世道就是如此,今日杀这个明天杀那个,爱恨情仇,一贯如此。
等她慢悠悠淋着雨经过城隍庙,福至心灵的觉得躲一会儿雨再走也不迟。
普一站在门口,便被脚下的血刹住了。她抬眼看过去,城隍庙里七零八落摆着几具尸体,慢吞吞收回了脚。
还是赶路吧。
刚想转身,看见一团灰衣的团子趴在一个老人身上,似在抽噎。
她越看那身衣裳越熟悉。犹豫了片刻,还是跨脚进去了。
她拍了拍他:“怎么了?”
他抬眸看她,他有一双太占便宜的眼睛了。那么黑那么亮,显得没有一丝杂质似的。
他呜咽一声:“他们杀了我爷爷!我要报仇!”
千乐歌伸手探了探他鼻翼,往下摸了他的脉直言道:“他本来也活不长了。”顿了顿继续道,“这算误伤,不算特意杀害。”
他望着她,倔强又隐忍。
他没有亲人了,自己只有师兄,而师兄还在山上等她,养个小娃娃在身边,有了牵绊,漫漫修仙路,也算有个照应。
以后等她哪一天死在路上,或许能帮她收一收尸骨。
埋了老人后,千乐歌背着脚裹成一个粽子的人走在雨幕里:“你好好打伞,把我打湿了我就把你扔了。”
但她明明衣裳都已湿透了。伞还是在城隍庙捡的。
小小的孩子趴在她背上,感觉她衣服湿透的濡进了自己衣服里,紧紧拽着伞柄。
千乐歌走的极慢又随意,仿佛去哪儿都不知道,他问:“我们去哪儿?”
她抬眸看着雨:“你想去哪儿。”
他趴在她背上,感觉她的背纤弱单薄,却潮湿温暖:“我不知道。”
她亦笑:“巧了,我也不知道。”
两人沿着路一路慢慢走着,她问:“你叫什么?”
小乞丐摇了摇头。
她嗯了一声,想了片刻:“不如以后你就叫牧云。”
小乞丐点了点头,而后问:“为什么。”他以往觉得名字这个东西太过重要,要跟一辈子,总要有个好的寓意。
千乐歌笑了一下:“夏天晚上的晚霞很好看,我很喜欢那些彩色的云。牧有放养之意,在天上把云放出来游荡,听着是不是还不错?”
小乞丐捏住了她的衣裳,不语。
千乐歌背着他,毫不费力似的:“不喜欢?”
小乞丐摇了摇头:“不是。我没见过夏日暮云,你说它们很好看,我——,我长得不好看。”
千乐歌将他往上托了托:“你很在意自己长得不好看?”
小乞丐不语。这世上,谁都会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千乐歌声音淡了些:“我小些时便宁愿长成你这副样子。”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后来,师兄和我说,不必因为别人恶意的目光来苛求改变自己,锋刃要向外而不是向内。”
她道:“我理解,便是再有人因为容貌让我心里难受,那便都通通杀了。此话同样教给你。”
小乞丐像是觉得有理,点了点头:“好,我叫牧云。”
千乐歌似乎笑了起来:“你还挺较真。”
而后垂下眸看着脚下的水洼:“那以后便叫你阿牧,好不好?”
牧云贴在她背上,有些昏昏欲睡:“嗯。”
千乐歌察觉他手里的伞松了,一手揽住他,一手拿了伞:“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牧云半垂着眸,睡意朦胧:“你呢。”
千乐歌走的又平又稳:“成为剑仙。”
牧云似懂非懂:“那我也要。”
她噗嗤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是剑仙吗?”
牧云贴着她,像贴着唯一的依靠:“是神仙吗。”
她浅浅一笑,声音轻了些:“不是神仙。但到那个时候,你就能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管得了你,他们打不过你,自然也干涉不了你。”
牧云轻轻道:“就是要变得最厉害了?”
千乐歌笑意淡了些:“对。”
牧云点了点头:“那我要变得第二厉害。”
千乐歌又笑了一声:“前些日子看你连句整话都不会说,现在倒是一句比一句甜。”
牧云咬了咬唇,没说话。
千乐歌单手将他往上托了托,望向前面的雾蒙蒙的雨里:“那边好似有个小镇。不如就去那儿。”
牧云点了点头。不论去哪儿,都行。
千乐歌耍了一手剑,说她是修仙者,说这镇子里邪祟甚多,在镇子里打杂干活好一阵,攒了钱买了个小院子,一直住到了秋天。
她替他削了木剑,每日鸡叫第一遍时就催他起来练剑,他是孩子,正是瞌睡的时候。
有时练着练着,都会站着睡着。
千乐歌只笑,笑罢毫不留情把他打醒。接着练,但总要比以往更严厉些。久而久之他便学会了一动不动睁眼睡觉。
他其实对修仙没那么大的兴趣。他只是不想离开她罢了。她要修仙,那他也修,这样才能时时在一起。
直到入冬那日。
他在院里抱一摞劈好的柴,前些日子养了一只鹅也长大了。
他摸了摸它滑溜溜的毛,心道不如晚上把它宰了给千歌补身体。
他看着鹅滴溜溜的眼睛,突然又觉得不妥。就像他想药那只狗都时候,遂作罢,道再喂两天,养胖点也多吃两块肉。
他刚一放手,一把雪白的剑抵在了他脖子上,那是入冬,凉的他一激灵。
他被迫转过头,同那些人对视。他们穿着蓝白的道服,玉冠巍然,就像他初见千乐歌那时的一样,腰间佩了长剑。
来了颇多人,小小的院里都已站不下了。
高高在上,轻蔑且自负的神情,为首的那人用剑拍了拍他的脸:“千乐歌在哪儿?”
而后一道剑气激荡,牧云只觉一阵狂风卷来,将他和他那堆小小的柴都卷做一堆摔在了墙上。
千乐歌束手而立,身上穿着隔壁大婶送的粉色碎花上衣,宝蓝色的裤子,腰间围了一个深蓝的围兜。
但她拿起剑,身后的发落下来,眉目冷漠看人时,牧云才晓得,有些人注定是要修仙的。
她就算拿根树枝站在他们面前,也毫不逊色。
她快步过来将牧云护在了身后:“来就来了,吓唬孩子做什么?”
牧云看见院里被刀光映亮,那位道人束着高高的冠:“门主令,交出来我立马放你们走。”
千乐歌笑道:“真是奇怪,你明知我不可能交出来,就算我真交出来了,你也不会放我走,却每次都要这样说,是贪恋这红尘,想要在这世上多留一刻?”
那人抽剑,屈指一抹,剑身像是陡然被上了一层光,亮了起来:“我门心法皆在其中,你私自盗取秘籍。那我等也只好替严师叔清理门户了!”
千乐歌勾唇一笑,眼底愈冷,轻声道:“你们也配叫我师父师叔?”
她总是时时在笑,但牧云从未见过她哪一次是真心在笑的。
她笑,就像是觉得自己应该要笑,这是个必须要做的任务。
千乐歌侧头对牧云道:“进屋找个牢固点的地方躲着。”
而后一抽身将他推进了屋里,提剑而上。
这是牧云头一次看见修真者真枪实刀的打,那些五颜六色的术法,那些光圈围成了阵,那些只要说两句咒语便能凭空显水显火的符咒。
但这也根本不能算打斗,更像是千乐歌单方面的屠杀。
她眼里翻涌着恨意,表情极冷,跟她平日那副挂着礼貌疏离微笑的模样大相径庭,剑锋穿身而过,她任由那血浇了她满身,脸上带着快意,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看了不知道多久。等千乐歌擦了擦脸上的汗,将剑从那人身体里抽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她丢了卷了刃的剑,蹲下身将那些道士身上带的东西一股脑摸了,揣进了自己怀里。
未了拿了落在地上的剑比了比,拿了两把。
结了个印,放进包里。
牧云觉得被震撼到了,除了千乐歌那极残酷血腥的杀法,还有修仙者的世界,这就是修仙者,他们无所不能。他们会飞,会用光,会变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