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墨衣人将人抱回来时,净白正在火边烧东西,像是一个土豆。
见着他回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反倒是石林,噌的站了起来:“阁主!”
那墨衣人抱着千乐歌将她轻手轻脚放在了一侧的稻草上,而后站在一侧,低垂着眉眼,没动也没说话。
石林看了看他们,抢先过去,看了看躺在稻草上的千乐歌,她歪着头毫无意识双眼紧闭,唇边有血,像是被她自己咬出来的,胸前那五指的痕迹更甚,血已将那块青衣染成一团,滴滴答答的顺着流到腰间,看不出五个指头的痕迹了。
石林有些无措的看向净白:“公子!”
净白在敬职敬责的掏土豆:“老毛病了,正是晚上,让她睡吧,醒了就好。”
石林见他不担心,也叹了口气,坐到了他身边。
净白将树枝闲闲一扔,略略抬眼看向那墨衣的人:“府君,可巧,又是你救了小歌。”
那墨衣人侧头看他,声音低低的:“既知道她有这毛病,为何让她一人涉险。”
净白悠悠抬眼看他,不答反问:“府君这语气,像是怪罪?”
那墨衣人双手背在身后,移开了目光,又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声音仍然沉:“只是觉得月阁做事,欠妥。”
净白略一点头:“小歌一贯性子,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她若决定的事,没人能劝得动。”
那墨衣人懒懒看他:“你也不行?”
净白莞尔一笑,没说话。
石林听在耳里,有些郁闷,怎么听他这么一说,这泰山府君和阁主还是旧识了。
那墨衣人侧着眸,良久,才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净白伸手拨弄着火丛:“半年前。”他悠悠抬眼看他,“正是冥府之主,阎王鬼面要攻万宗仙门之时。”
那墨衣人皱了皱眉,还未说话,他已慢慢道:“初时只是觉得不适,司马青看过几回,以为是中毒或者中蛊,但经验证都一一否了,没找到原因。”
那墨衣人低垂着眉眼,站在火丛边,长身倾立,倒显出寒冷萧瑟的姿态,静静听他说着。
净白继续道:“后面就愈发严重了。古宸来过一次,给小歌带了一卷册子,说或许是她身世的问题。和她谈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她看了册子,就说答案或许在这里。”
净白将那土豆翻出来,按了按,见并没有熟,重新推了进去:“山钎去寻她那古剑不在阁中,月阁阁主不在阁内,不可能只留玄武主冉十七一人主事,千机鸟要动,帖子要做,弟子也要练,此行应该是由司马青陪着,但月阁事杂,只有把他留在阁中。看来看去,只有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最闲,我便陪她走这一趟了。”
墨衣人还未说话,他已继续道:“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那么,该我问你了,你来这做什么?”
石林看看他,又看看那墨衣人,心头疑虑丛丛,但见着他神色冷峻,还是识相的闭紧了嘴,没说话。
那墨衣人侧了侧眸,看着躺在稻草上的千乐歌:“探鬼尸之源。沧源边境出现不少。”
净白点了点头:“难怪你知道那些鬼尸的弱点。原是已遇见过了。”
那墨衣人声音有些哑了:“波动。她昨日在洞底说,自觉没有很大的波动却很严重,是何意思?”
净白看着火光:“波动还能是什么,七情六欲之中的某一种情绪罢。”
那墨衣人侧了侧眸,看向他,似是不解。
净白又将那土豆翻出来,戳了戳,见仍然没熟,便又耐心将它推入火中:“你有问题?”
那墨衣人语调平静:“既是身世的问题,岂非从小就有?”
净白略一点头:“自然。”
那墨衣人眉眼沉沉,像在回忆什么。
净白叹道:“她少时在青云峰上,修行时都说她脑袋缺一根筋,神智残缺,认定的事是怎样就怎样,不肯迂回饶人,我原本以为只是他们恼羞成怒看她不惯骂她的。”
石林有些无言,小声道:“……听着就是骂她的啊……”
见他看来,他连忙闭紧了嘴。
那墨衣人低眸看着那青衣姑娘,目光温润,轻声:“君子之为,至情至性,无甚不好。”
净白叹了口气:“后来栽了颇多跟头,总算知道痛了,也许是打架更厉害了,不愿多费口舌,知道有些话不必多说,只做就行了。”
他继续道:“说回到方才你的问题。自她下山,你便同她一起,这么多年平青云创月阁,九州踏遍,她性子虽一如既往执拗,但喜怒哀乐都与常人无异,并没有这样的异象出现,所以,你觉得奇怪?”
那墨衣人略一点头,算作认可。
他慢慢盯着火光,慢慢吐字:“可假若这种情绪,她之前从未有过机会出现呢?”
那墨衣人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屋外夜色,良久,像是想起了什么,眸子猛的颤了一下。
“情。”净白冷漠吐字,“若她,动情了呢。”
那墨衣人身影像是僵了一下,他目光落在躺在稻草上的那人,一只手微不可察的蜷缩了起来。
良久,有一道有些涩的声音传来:“不会的。有人告诉过我,她,不会有情。”
他声音像是有些哑了,低低的:“我也曾不信,但结果如何,你我都看见了。”
净白看着他,像是有些不忍,许久才轻声开口:“若那个人,不是你呢。”
净白目光落在他戴着的面具之上,声音轻了些:“情之一字,不是看谁在她身边陪着的时间长短来论的。”
那道身影骤然僵在了原地,他隐在袖中的手指紧紧蜷缩了起来,手指捏的发白,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松开了。
他像是有些嘲讽的笑了一下,声音渐渐平静:“也对。也对。如此便说得通了,若她是在我之后,才——”
他慢慢住了口,像是想转身走,但看着躺在稻草上的人,还是止住了脚步,许久,才声音涩然道:“那人是谁?”
净白像是有些不忍看他,摇了摇头,低头重新去拨弄土豆:“你要我说你什么才好,你既入冥府,将事情话都做绝了,便不要再同她扯上关系,那人是谁,与她什么关系,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问的呢?”
那墨衣人慢慢抬头,像在看天,面具之下一声有些轻的笑声传来,低低的,是在笑自己,他伸手像是想扶额,却先碰到了自己戴着的面具。
这冷硬的触感,像是让他找回了理智,他便止住了笑,低垂着眉眼,没动也没说话。
净白掏出那土豆,这次它终于熟了,他便拿着一边拍灰,一边道:“虽一别十载,但以她对你的熟悉程度,你不如想想明早怎么瞒过她才是正事。”
那墨衣人仿佛幽魂,一言不发的越过他两,往门外去了。
石林在一侧听的目瞪口呆震惊不已,神色古怪的看着他走远了,才轻声道:“他是——”
净白递给他一半土豆:“吃。”
石林见他面色微凉,神色有些不好,便住了嘴,慢慢伸手接过了那半个土豆,一边瞧着他,一边慢慢啃着土豆。
第二日,千乐歌醒来,一十一二岁的少女正面无表情坐在一旁看着她。
她有些惊异的朝下看了看她胸口,那里平平整整,麻布衣裳好好的贴在她身上。
见着她醒,她立马道:“为什么我还没死?”
千乐歌有些头疼的抚着头坐了起来,一大早醒来,昨日在自己眼前被那石像贯穿胸口的小姑娘好端端坐在自己眼前,问自己为什么她还没死。
换谁来都会有些头疼。
她在屋里一望,天是亮了,屋里却仍然昏沉。
净白坐在一侧将那药箱开了,正尽职尽责在翻什么东西,石林站在他身边,在看她两说话。
千乐歌回头看向那少女,如实道:“……我也想知道。”
那少女仿佛稀松平常,点了点头:“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这是在问她下一次杀死她是什么时候。千乐歌瞧着她那神色,慢慢放下手,没说话。
那少女见她不答,自顾自站了起来:“那就不是现在了?那我要去祭拜龙神了。”
千乐歌脑中浮现出那一地碎石,有些奇怪:“你从哪里醒来?”
那少女好整以暇侧头看她:“自然是龙神的神殿。”
千乐歌看着她,心头疑虑更甚:“龙神的神殿依旧?”
那少女站起来,居高临下看她,像看一个傻子:“当然。”
千乐歌思忖片刻,回忆起昨夜看见的那阵蓝色光波,眉头渐渐展开:“原来如此。”
目送那少女提着篮子出了门,她侧头,同净白将昨夜的事情说了,未了道:“这里恐怕不是普通的‘缚境’,而是传闻之中,只有仙者之力才能布下的‘微尘之境’。”
石林面露迷茫:“啊?”
千乐歌拿了一侧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又画了直直一条直线穿过那圆:“寻常缚境,只是在空间之中以阵法或灵力强行框出一个小的空间,以设界之人心情来随意摆布境中事物或是否允人入境出境。”
她树枝点在那根直线上:“因为只是框出了一块,所以在这个境里,时间,是同外界一样的。日升月落,草木荣枯,都遵循自然规律,这便是寻常的‘缚境’。”
她重新在一侧画了一个圆,在这个圆里,又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可‘微尘之境’就很不一样了。他同`缚境?大致相同,除了一个——,它的时间。”
“它境内的时间是停滞的,独立于外面世界,境内事物发展是一个圆,首尾相连,就像一直在原地打转,一直重复着一天或者几天的生活,无穷无尽的轮回,往复。”
净白了然点头:“所以那少女会复活,不是因为她死不了,而是因为她每次死后,时间到了,境里开启轮回,将一切重置,她便又出现了。”
石林闻言,恍然大悟道:“难怪那些被杀死的鬼尸又重新活过来了。今天又是新的轮回了?”
千乐歌放下树枝,点了点头:“不错。看来昨夜看见的那蓝色光幕,就是在重置这境内事物的灵光。”
净白微微皱了皱眉:“这‘微尘之境’虽只是一个范围不大的小境,但逆转乾坤,有违世事常理,非仙者之力不可为。可如今这世上有仙之称的,不过南洲的枪仙岳染,一个风雪剑剑仙圣安杰,一个老的要作古的酒仙流溪庵,他们在这里布这境做什么?”
千乐歌摇了摇头:“他们三人一个远在南洲,一个执风雪剑守染也城,一个行踪不定去了极昼之地。都不在近处。昨夜那人面色惊恐,说‘他来了’。”
“有谁会来这里?自然是布下这境之人,我们入境,碎了这里的神像,想必惊动了他,他能如此快的赶来,便说明这恐怕不是那三人中的某人所为。”
石林听罢,仿佛想起什么道:“是那龙神?”
净白和千乐歌都一并看向他。
石林被看着,有些窘迫道:“猜测的不对?”
净白慢慢抬眸:“不,很对。也许,真就是他。”
他看向千乐歌:“怕是如那夏公子所猜测,龙神已离开这小小的龙王村,去往更大的地方,要去收他的债。昨夜那人布下蜃景,不是想让我们看什么,只是想拖住我们。”
“龙神觉察到神像异动,将这境关了。他那黑衣人本就不是这境中主人,自然也出不去,但他出不去我们便要找他,这境就这么大,他便只得放出蜃景拖住我们,来想对策。”
千乐歌这才发觉,这屋里少一个人:“咦,说来,那泰山府君去哪里了?”
净白面色如常:“出去吹风了罢,他去哪里,又不必向我们告知。”
千乐歌点了点头,算作了然。
而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若真是那龙神。”她想起他那双眼里翻腾着的仇恨与怨毒,喃喃道,“他还活在这世上,还有如此能力,那就太过糟糕了。”
净白同样也想起了那白衣青年最后的神色,面上有些凝重了些,须弥,他面上缓和了一些:“若真是他,他已有仙者之力,我们却未曾听过什么人世大乱,骇人听闻的惨事,以他心境,大抵已看开了?或是我们猜错了。”
千乐歌面上也松了些:“倒宁愿是我们哪里猜错了。”
三人正面色凝重,屋外霎时传来一声轰隆隆的巨响,像是天塌地陷,巨山倾倒的动静,震的地面沙石抖动。
千乐歌面色一凝:“有人打起来了!”
便站起来,往外冲去。
净白和石林也紧跟其后,推开门往那轰隆作响的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