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宋恪重复着这句话,语调平稳得听不出波澜,但音量却微微拔高,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绷紧在修养与怒意的边缘。他眉头微蹙,下颌线收紧了一瞬:“我们宋家做生意,向来本本分分。若说因不干净的手段结下仇家,绝无可能。”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商人惯有的、将危机转为攻势的精明,“宋家生意兴隆,市面上眼红的小人自然不少,这……怕是防不胜防。”
“即便……即便是生意上的龃龉,”沈克肃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后半句被汹涌的悲痛噎在喉头,化作无声的泪痕,在他平日不苟言笑的脸上纵横交错,顷刻间让他苍老了十岁。他身旁的沈夫人更是无心梳妆,随意绾了个髻,勉强维持体面,面无血色,仿佛被接连的噩耗抽走了所有魂魄。
与尚能维持体面的宋家相比,沈家二老所呈现的,是彻彻底底、毫无遮掩的悲恸——那是痛失爱女与慈母的剜心之痛。这才是短短五日内,接连失去孩子与父母的家庭,最真实、最正常的反应。
祝祈佑的目光静静落在宋恪身上,心思电转。宋夫人未曾现身,理由是悲伤过度,引发了陈年旧疾,又值天气转凉,感染风寒,几副名贵药材下去才勉强稳住病情。
反观宋恪,已是不惑之年,爱子在新婚之夜惨死,老父暴尸于乱葬岗,妻子重病命悬一线……接连的重创之下,他竟依旧衣着纹丝不苟,连颌下那缕标志性的山羊胡,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不得不佩服,这养气的功夫,真是修炼到家了……
祝祈佑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锐光。这份近乎冷酷的镇定,在这种情境下,本身就已极不寻常。
这宋家人,必定有事隐瞒。
他转向宋恪,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宋先生,我理解家丑不可外扬。但眼下,”他语气加重,一字一句都敲在对方的心防上,“人命,总比家丑重要。何况,惨死的是您的至亲骨肉。”
宋恪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沉默如石。
“令郎宋清墨,今年二十有一了吧?”祝祈佑不疾不徐,话语却如绵里藏针,“若非这无妄之灾,他如今本该新婚燕尔,学着执掌家业,安稳地坐在这厅堂之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由我们天宪司官员站在这里,追查他惨死的真相。”
宋恪的眉头锁死,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岩石,依旧一言不发。
沈克肃猛地抓住宋恪的衣袖,那双平日执笔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他声音嘶哑,近乎耳语:“叔礼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人命更重?即便……即便真有那不足为外人道的旧事,说出来,无非是损些清名,烂在天宪司的卷宗里!可若不说,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孩子们……死得不明不白,让两族清名,从此与这无头公案一同蒙羞吗?”
如果情节严重,天宪司还会立案调查,楚与和心说,但也知眼下不是较真的时候,重要的事是,如何让宋恪开口。
“我……并非存心耽误诸位大人办案。”宋恪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每个字都磨着喉咙,“只是……当年那件事,我也只是略有耳闻。一切……皆是由家父一手操办。”
家父?那位暴尸乱葬岗的宋老爷?竟是陈年旧怨。时隔多年,凶手如幽灵般归来复仇,此事绝不简单。
“家父生前……对此事讳莫如深。”宋恪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但自清墨他们……出事后,家父就变得极为反常,神思恍惚……直到那天早上,他才终于吐露,宋家当年,曾与沈家联手,打压过一个家族……我们两家的交情,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沈家,一起打压过一个家族……宋家和沈家的交情,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沈家?!”沈克肃猛地站起身,宽大的儒生袖袍带翻了身旁茶几上的茶盏,“哐当”一声脆响,瓷片混着茶水四溅。他却浑然未觉,一张脸先是涨得通红,那是极度的震惊与被冒犯的愤怒,随即血色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死灰。
“荒谬!绝无可能!”他声音嘶哑,带着读书人辩驳时特有的、引经据典般的执拗,“我沈氏一族,自曾祖起便诗书传家,恪守圣贤教诲,‘君子忧道不忧贫’!商事敛财,乃锱铢必较之末流,我沈家子弟避之唯恐不及,怎会自甘堕落,插手此等……此等污浊之事?!”
他伸手指向宋恪,手指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隐约浮现的恐惧而剧烈颤抖,“我虽与你有数十年交情。你!你休要污我沈氏清名!”
宋恪面对指责,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声音干涩:“允恭兄,事到如今,我还有何必要妄言?家父确凿所言,当年正是借了沈家在上层……的清流声望,打通了诸多关节,那场打压才能进行得如此……干净利落。”
“清流声望……打通关节……”这几个字,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了沈克肃这个一生以“清流”自诩的读书人最致命的穴位上。
他踉跄一步,身体晃了晃,仿佛支撑他的某种东西骤然断裂了。不再是激烈的反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开的茫然与恐惧。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非为谋财,而是……借势?利用沈家百年来积攒的士林清誉,去行此……此等卑劣之举?”
他猛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像是无法呼吸。“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他无意识地吟诵着幼时便刻入骨血的圣贤之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缓缓瘫坐回椅子里。
“难道……难道说,”他抬起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混着无尽的羞愧与绝望, “含章惨死,家母受辱……并非无妄之灾,而是……而是我沈家先祖背弃圣贤之道,德行有亏,招致的……天谴吗?”
“我只知那是个尚未成势、却潜力惊人的家族。正因如此,沈家与宋家才会……先下手为强。”宋恪艰难地继续道,“听家父说,当年事情闹得极大,幸而最终未曾查到我们头上,只抓了几个顶罪的地痞便草草结案……”
“不……这不可能……”沈克肃喃喃自语,赖以生存的信念正在他眼前分崩离析,“我沈家世代诗书传家,清清白白……怎会……”
看着沈克肃那副天塌地陷、信念崩塌的模样,宋恪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同为受害者的疲惫,也有些许对老友过于书生意气的不以为然。他没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起身,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尚有余温的茶水,递到沈克肃面前。
“允恭,”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沙哑,“先喝口水,定定神。”
沈克肃没有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着“清名”、“德行”。
宋恪也不勉强,将茶杯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他自己也坐回原位,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上。
“我晓得你在想什么。”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既成事实,“你觉得祖上德行有亏,连累了几女。可事到如今,纠结这些老黄历,能让微微和清墨活过来吗?能让伯母和我父亲安息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克肃苍白痛苦的脸,继续道,语气加重了些:“凶手不会因为你沈家是清流就手下留情。他现在是冲我们两家来的。今天倒下去的是他们,明天,指不定就是你我的其他人,甚至是你我自己。”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带着现实的残酷。他看着沈克肃微微一颤,知道听进去了,才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同舟共济的无奈:“眼下,不是追究先祖是非的时候。天宪司既然介入了,这层遮羞布迟早要被掀开。与其被动地等着被查个底朝天,不如我们主动些,把知道的说了,借他们的力,先把这个藏在暗处的索命鬼揪出来。”
“活下去,把眼前这关过了,才是对剩下的人负责。”宋恪最后说道,声音低沉而肯定,“其他的,等过了这关,再说。”
“宋家这条线暂且难有突破,看来还得回到案发现场本身。”两人回到宋恪备下的厢房,楚与和的目光扫过桌案上零散的证物,最终定格在那对桃木人偶上,“这对桃木娃娃,或许内藏玄机。”
祝祈佑依言取过一旁的手套戴上,方才小心拈起其中一个人偶,置于眼前细细端详。那上面缠绕的红线绳结,其复杂古怪之处,令他微微蹙眉。“这绳结的系法颇为诡异,不似寻常装饰,倒像是……某种具备特殊含义的符记。”
“我更在意它所传递的意图。”楚与和的声音沉静,如同在解读一段晦涩的经文,“看似祈愿‘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可置于此情此景,只觉怨毒。”
他缓步走近,隔着一段距离审视那人偶,继续剖析:“从换脸换心的酷烈手段,到放大痛楚的‘牵机引’,凶徒的报复之心已昭然若揭。如今再加上这对被红线死死缠绕、如同诅咒的桃木娃娃,其用意绝非祝福,而是要借这阴邪之物,将他们二人的魂魄也强行羁绊在一处,求死不得,永世纠缠。”
他的话语在室内落下,带来一阵无声的寒意。短暂的沉默后,他抬眼望向祝祈佑,将线索串联起来:“那么,乱葬岗上那两位身着陈旧婚服、唇线被缝合的老人,其背后的象征,便呼之欲出了。”
“那乱葬岗的两具尸体,”祝祈佑顺着他的思路,眼神锐利起来,“手法虽更为陈旧,那股子‘强行结合’的执念却如出一辙。将两位生前几无交集的老者,以新婚夫妇的装扮缝合双唇,这已不是简单的报复,更像是在完成某种……扭曲的仪式。”
“正是。”楚与和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划,“若将两处现场联系起来看,不明嫌犯的动机便清晰了许多。他对‘结合’本身,怀有一种极致的渴望与极致的恨意。”
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祝祈佑:“对新人是如此,对两位老人亦是如此。他不仅要他们在□□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要他们在象征意义上,被牢牢捆绑。桃木娃娃上的绳结,婚服,被缝合的姿势……无不指向此点。”
“如此说来,这不仅仅是仇杀,”祝祈佑恍然,指尖点了点那对邪异的桃木娃娃,“更像是一场……献祭?或者,是在向谁证明什么?”
“证明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圆满’。”楚与和声音低沉,“或者,是在嘲弄这种‘圆满’。凶手内心,恐怕积压着一段与‘结合’、‘背叛’或‘分离’相关的、深入骨髓的创伤。他将这创伤,投射在了沈宋两家身上。”
他顿了顿,做出总结:“我们现在要查的,不仅是沈宋两家共同的旧敌,更要查一桩可能发生在数十年前的,与‘婚约’、‘背叛’或‘强行拆散’相关的旧事。那对老人身上的婚服,或许就是关键。”
“我们这就去查越州近三十年来,所有与婚约、私情相关的悬案旧档,尤其是……最终却一方湮灭无闻的。”祝祈佑立刻起身。
“此外,这桃木人偶与红结的源流,必须查明。”楚与和补充道,“此物形制诡谲,自成体系,绝非临时起意。我看,更像是某种自成体系的巫蛊之术,需从民间禁术的源流谱系里查起。”
记忆里的那一天,是被梅雨斩断阳光的日子。天色乌沉,雨幕绵长,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从此浸透了他往后每一个日子。
也是这样一个秋天,天气转凉,雨水敲打着破败的院墙,洗刷不尽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绝望。
他那时只能做一个躲在潮湿柴堆后、透过缝隙窥见地狱的孩子。
他看到一位熟悉的女子——那个街坊邻居争相夸赞的善良女子,穿着一身布料普通却精心缝制的大红嫁衣,那是她为自己缝制的、却从未有机会在阳光下穿起的嫁衣。她跪在泥泞的庭院中,怀中紧紧抱着两个同样雕刻精致、小小的、早已僵硬的木偶。
两个木偶被红线缠绕在一起。
那红线打成复杂的结,他见过。
他试过把结打开,耗费了不少时间,却也只是徒劳,只是把那原本精巧的结弄得乱七八糟。
那名女子见状没有生气,反倒给了他一块糕点。
糕点很甜。
那是他第一次吃糕点,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下,只觉得喉咙噎得好不舒服,但口里满是甜甜的味道,也没觉得有多不舒服。
女子看着他的样子笑了,递给他一壶茶水,还是温的,茶一点也不涩,和他之前喝过的完全不同,他一饮而尽。
他看着桌上那盘精美的糕点,咽了咽口水。
女子又笑着递给他一块糕点,看着他满眼不可思议的眼神,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看着她,小孩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词。
“君子”。
那是人人常常用来夸赞事业有成的男人的词语,但小孩莫名觉得那名女子才是所谓“君子”。
周急济困,无问白丁;言温气和,有教无类。
像茶馆里的那些书生们总喜欢念的句子一样。
好像那名女子从来不会高声对人说话,从来不会声嘶力竭,永远都是一副温柔得体、善良美好的样子。
但此时,他眼眶中满是泪水。
“看见了么……”女子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命运碾碎后的诡异平静,混合着雨声,清晰地烙进他幼小的灵魂,“他们不许我们活着在一起……连死了,入土为安都不能……”
他顺着女子颤抖的指尖望去,院子角落,几个穿着粗布的家丁,正粗暴地将一具男子的身体拖进来,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暗红的水迹。那是常常与这位女子一起的男子。
他说过,有朝一日,他们的事业必定会成功,那时,他要风风光光迎娶那名女子。
如今他筋骨尽断,状若废人。
那些家丁他也见过,是宋家沈家的家丁。
那被称作“清流”、高高在上的沈家,还有富甲一方、同样高高在上的宋家。
“他们毁了他的家,现在……还毁了我们的事业……我们的事业啊……”女子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比哭声更令人胆寒。她拿起手边一束用来绣婚服的、颜色异常鲜红的丝线,开始一圈一圈,死死缠绕在怀中那个代表着她与那名男子的木偶上,将它们背对背地绑在一起,针脚混乱而疯狂,让本就复杂的红线更加繁复。
“没关系……没关系……”她喃喃自语,如同最温柔的诅咒,“脸可以换,心可以换……魂灵是换不掉的。绑住了,就分不开了……永生永世,都分不开了……”
她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柴堆的缝隙,精准地看到了他。那一刻,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神性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慈爱。
“孩子,你记住……记住他们今日的嘴脸。”她的声音如同寒冰渗入骨髓,“总有一天……我们要用他们的血,染红我们的嫁衣。要让他们……在最污秽的地方,用最不堪的姿态,永远‘团圆’下去。”
说完,她毅然决然地,将手中那根用来缝合嫁衣的、最长的银针,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心口。鲜血洇开在破旧的红衣上,晕染出一朵更大、更暗沉的花。
雨,还在下。
冲刷着血迹,却冲不散那刻入骨髓的恨意,和那个关于“永恒结合”的、扭曲的执念。
那名女子的话常常在脑海中浮现。
他记住了。
并且,正在一丝不苟地,让这一切……如期上演。
破十万字了[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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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同穴同衾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