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场相遇与错过 第42章 不会告别

日子在消毒水的气味和病房规律的作息中，如静默的溪流般缓缓淌过。陈心怡的生活轴心，彻底围绕着医院和家两点一线运转。她细致地安排着父亲的饮食，擦拭身体，配合护士记录体温和用药情况，偶尔推着轮椅带父亲去楼下的小花园晒晒太阳。她努力在父亲面前维持着平静甚至乐观的神情，仿佛这样就能驱散病魔的阴影。

有一次，她正为父亲朗读一篇简单的英文短讯，父亲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微光，他微微抬手，示意她停下。

“Apple…”父亲嘴唇翕动，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浓重乡音的英文单词。

陈心怡一愣，随即，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猛地撞向心头。尘封的记忆闸门轰然打开。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夏日的黄昏，小小的她坐在父亲膝头，摊开一本彩色的儿童英语图册。父亲戴着眼镜，，用他那带着泥土芬芳的乡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A-P-P-L-E，艾—破—噢……”

她跟着念，念得咯咯直笑，说：“爸爸，是‘苹果’，不是‘艾破噢’！”

父亲也不恼，只是憨厚地笑着，用长着老茧的手指，点着图片上的红苹果，固执地重复：“对，艾破噢，就是咱家院子里那种，甜得很。”

那浓重的、改不掉的乡音，曾经是她年少时觉得些许难为情的印记，此刻却成了记忆里最温暖、最独特的旋律。

还有那无数个寒冬的周末，窗外北风呼啸，家里却温暖如春。母亲和好面、拌好馅，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前包饺子。父亲总是负责擀皮，小小的面团在他手里飞快地旋转，瞬间就变成一张圆圆的、中间厚边缘薄的饺子皮。他然后会拿起一张皮，放上馅，对当时还够不着桌面的小陈心怡说：“来，心怡，爸爸教你。”

他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耐心地引导：“你看，先把中间捏紧，然后从右边往中间捏一个褶……对，再用左边往中间捏一个褶……像小船一样，对不对？要捏紧哦，不然饺子下水就变成片汤了。”

她的小手总是笨拙的，包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有的还露着馅。父亲从不嫌弃，总是把她包的“丑饺子”单独放在一边，下锅时也格外小心，煮好后，会特意把她包的夹到她碗里，笑眯眯地说：“看，这是我们心怡包的，独一无二，最好吃。”

那面粉飞扬的厨房，那氤氲的热气，父亲那双灵巧的、沾着面粉的手，和他看着女儿吃饺子时满足的笑容……这些早已被岁月尘封的琐碎日常，在此刻病房冰冷的灯光下，变得无比清晰、珍贵，像一颗颗温润的珍珠，串起了她与父亲之间最深厚的情感联结。

她从回忆中抽离，看着病床上骨瘦如柴、连呼吸都艰难的父亲，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

“爸，”她声音哽咽，却努力带着笑意，“您还记得怎么包饺子吗？等您好了，我们回家，我给您包，您来鉴定我的手艺退步了没有。”

父亲看着她，嘴角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微不可察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他用尽力气，回握了一下她的手，那力道微弱，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她努力在父亲面前维持着平静甚至乐观的神情，仿佛这样就能驱散病魔的阴影，就能唤回那些逝去的温暖时光。`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陈心怡正低头为父亲修剪着有些过长的指甲，动作轻柔而专注。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剪刀细微的咔嚓声。

忽然，父亲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

“心怡啊……”

“嗯？爸，怎么了？弄疼您了吗？”她立刻停下手，抬头关切地问。

父亲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没有聚焦在她身上，而是悠悠地飘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分割开的、有限的蓝天。

“爸是想跟你说……等以后我走了，别搞那些麻烦的仪式，墓地也挺贵的，还占地方。”他的语气平静得出奇，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琐事，“你就把我的骨灰，找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撒到海里去吧。干净，也自在。别在这上头花钱，没必要。”

陈心怡的手猛地一抖，指甲刀差点从手中滑落。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抬起头，眼眶立刻就红了，声音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尖锐和急切：

“爸！您胡说什么呢！”她打断父亲的话，语气里带着责怪，更藏着无法言说的恐慌，“什么走了不走了的！您别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会好起来的，医生不是说情况稳定了吗？您要健健康康的，一直陪着我跟哥哥呢！”

她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紧紧握住父亲枯瘦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的生命牢牢锚定在身边。

“您还得看着哥哥成家，还得……还得抱孙子呢！您别说这种话，我不听！”她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几分哭腔和倔强，像个拒绝接受残酷现实的孩子。

父亲被她激烈的反应弄得怔了一下，随即，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漾开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她这份执拗心痛的怜爱，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疲惫。

他没有挣脱女儿紧握的手，也没有再继续那个关于身后事的话题，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一种无言的安抚。他浑浊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玻璃，看到那片他向往的、广阔无垠的自在大海。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将病房照得一片通透，可陈心怡却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阴影，正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父亲那平静的嘱托，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强装镇定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忧虑波澜。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与父亲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从命运那里偷来的，珍贵而易碎的礼物。

父亲的病情，并未如陈心怡祈祷的那般稳定下来。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困难，血氧饱和度急剧下降，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值班医生和护士迅速赶来，一番紧急检查和抢救后，主治医生面色凝重地将陈心怡和哥哥叫到病房外。

“老爷子现在急性呼吸衰竭，血氧上不去，情况很危险。”医生语速很快，但字字清晰，“必须马上进行气管插管，上呼吸机辅助呼吸，否则可能撑不过今晚。这是知情同意书，需要你们家属签字。”

“气管插管……”陈心怡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她心上。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这意味着父亲将失去自主呼吸，无法言语，全身插满管子，在冰冷的仪器维持下挣扎。这是极其痛苦且创伤性的操作，尤其对于父亲这样衰弱的身体。

她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拿着那张薄薄的同意书，却感觉有千斤重。她看向哥哥，哥哥也是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懵了。

“医生……一定要这样吗？没有……别的办法了？”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这是目前唯一能争取时间、维持生命的办法。”医生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性，“快点决定，时间不等人。”

陈心怡陷入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她害怕签字后父亲要承受的痛苦，害怕那冰冷的仪器，更害怕这只是一个漫长而绝望过程的开始。她迟迟无法落笔，笔尖在纸上悬停，微微发颤。

就在这时，病床上，因为缺氧而面色发绀、意识却尚存一丝清明的父亲，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手指。陈心怡立刻俯身过去。

父亲的目光浑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他看着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气若游丝，但陈心怡还是从那口型中，读懂了他想说的话：

“签……签吧……孩子……别怕……”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微弱的力气，几乎是耳语般，却又清晰地补充道：

“我……还想……多陪你和哥哥……几天……”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击中了陈心怡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也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犹豫。泪水夺眶而出，她不再迟疑，用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在那张决定父亲接下来命运的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歪斜，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的身上多了更多的管线和仪器。呼吸机规律地发出“嘶——呼——”的声音，代替了他原本微弱的呼吸。他大部分时间处于镇静状态，偶尔清醒时，也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神与陈心怡和哥哥交流。那眼神里，有痛苦，有忍耐，有时，也会流露出一丝对他们守候在旁的安慰。

陈心怡日夜不离地守在病床边，握着父亲的手，不停地和他说话，说小时候的事，说她在非洲的见闻，说哥哥最近的趣事……她祈祷着奇迹的发生，期盼着父亲的肺部功能能够恢复，期盼着他能再次自主呼吸，哪怕只是微弱地唤一声她的名字。

然而，命运并未眷顾这对刚刚和解的父女。在一个寂静得可怕的深夜，父亲的心跳在监护仪上划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尽管医生们进行了全力抢救，最终还是无力回天。他最终还是走了，在呼吸机的嘶鸣声中，安静地、也是彻底地，摆脱了病痛的折磨。

父亲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上午举行。天空是铅灰色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也在为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送行。

阿黎和郑杉都来了。阿黎紧紧抱着几乎被抽空力气的陈心怡，红着眼圈，一遍遍地说着“节哀”。郑杉则沉默地站在一旁，拍了拍哥哥的肩膀，递上一支烟，两个男人在弥漫的烟雾中，共享着无声的哀恸。

陈心怡和哥哥最终没有遵照父亲那句“撒入大海”的嘱托。他们或许是不忍心让父亲“一无所有”，或许是内心深处仍渴望一个可以凭吊和寄托哀思的实体地点。父亲一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吗？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合墓，逝者安息不要打扰。他们为父亲挑选了一处宁静的墓园，离母亲的墓不远，位置很好，在一个山坡上，可以俯瞰大半个K市。城市的高楼、街道、穿梭的车流，尽收眼底。

“爸，”陈心怡将一束白色的菊花轻轻放在崭新的墓碑前，望着墓碑上父亲带着温和笑容的照片，轻声说道，“这里能看到整个城市，我和哥哥，还有咱们的家……您都能看见。我们想您的时候，就过来陪您说说话……您不会孤单的。”

哥哥也红着眼眶，低声道：“爸，您就安心在这里歇着吧。我和心怡，会常来看您的。”

雨水打湿了墓碑，也打湿了他们的肩头。兄妹二人并肩站立在墓前，望着脚下那片父亲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轮廓。他们将父亲的骨灰安放在这里，仿佛是以这种方式，将父亲重新锚定在他们的生命里，锚定在这片他熟悉的人间烟火之中。这里，将成为他们未来岁月里，一个可以倾诉、可以怀念、可以感受那份沉默而永恒父爱的地方。

离开墓园的时候，陈心怡在心里一遍遍的对着父母说，爸爸、妈妈谢谢你们给我生命，给我的爱，我会带着这份爱继续前行，你们没有离开，你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活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