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自散开在房间里细细搜寻,目光扫过每一处角落,试图找出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阮玉竹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先落在了墙上的画卷上。
那是一幅前朝名作《淮河观潮图》,乍一看波澜壮阔,潮涌之势栩栩如生,连纸张的泛黄都透着岁月沉淀的古意,仿得几可乱真。
可她凝神细品片刻,鼻尖却捕捉到一缕极淡的桐油味,混在墨香里若隐若现,不由心头猛地一沉。
制墨时添桐油,是本朝才有的新工艺,前朝画作怎会用这般墨料?
是赝品。
她心内暗忖,指尖拂过画框边缘的木纹,眉头微蹙。
这般明显的破绽,稍通文墨者便能识破,顶多糊弄些只知附庸风雅的门外汉。
难道是画苑老板走了眼,竟将如此粗劣的仿品挂在这里?
正思忖间,李平的声音突然从另一侧传来,带着几分急切:“这里有发现!”
众人闻声聚拢过去,见李平半蹲在地,地板上洒落着几片细碎的绿叶子,他指尖拈了一片凑近鼻尖轻嗅,语气笃定:“这是薄荷。”
不止薄荷。
阮玉竹也跟着蹲下,目光在那几片草叶扫过,很快从中拈出一片形态不同的叶子,指尖不经意触到一抹白色痕迹。
她顺势将那痕迹连同叶片一同拾起,摊在掌心细细端详。叶片边缘带着锯齿,那白色痕迹则像极了某种晶体研磨后的碎屑。
“这是龙脑和天南星。”
她将掌心凑到鼻尖,清苦中混着一丝微凉的异香,“它们和薄荷一样,既是香料,也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话音顿了顿,她垂下眼睫,声音里染上几分怅然,“这味道,与表哥随身香囊里的一模一样。”
周默适时补充:“林大人尸身旁的香囊确实是敞开的,里头还残留着些草叶碎屑,拿去与这些比对,应当能对上。”
李平立刻招手,身后的皂吏连忙取来油纸,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香料草叶收拢封存,快步下去比对了。
“我刚才遍寻房间,没见到香炉或是香插,”
沈砚说着话,引着大家走向角落,右手搭在一旁的乌木画架上,视线落在地板上,“但这香总不会凭空燃起来。”
众人循他目光看去,只见暗红色的木地板上,一点残灰若隐若现,周围还有一圈极浅的圆印,显然是香插或小香炉留下的痕迹。
沈砚又看向自己的手指处:“再看这里。”
那乌木画架的横杆上,赫然有一个与线香粗细吻合的浅痕,像极了线香被掐灭时留下的印记。
“我猜,”
沈砚指尖轻点那道痕迹,“林大人在此看画时,大约是察觉线香有异,故而取出香囊里的草药提神,又掐灭线香,欲开窗透气,才会把线香落在窗沿上。”
“可窗户被封死了。”
楚飞鸿引着众人走向窗边,指着地上蜿蜒的血迹,“林大人中了药,力气不济,没能打开窗户,情急之下自伤左手提神。”
地上的血迹从窗边起始,一路断断续续延伸到木门处,又折返回窗边。
楚飞鸿继续道:“他自伤后强撑着去开门,却没能打开,不得已返回窗边,想再次破窗求救。”
“可他用什么自伤?”
李平疑惑,“沈大人说他手上的伤是利器所致,可这房间里,还有林大人身上,都没找到那利器啊?”
“是发簪。”
阮玉竹抬起头,声音清晰而肯定,“表哥坠楼前,我与他在隔壁琴行闲谈过。那时他束着发冠,发间还插着一枚檀木簪。”
可坠楼之后,她虽悲痛欲绝,却也记得清清楚楚。
表哥头发散乱,发冠摔落在一旁,那枚檀木簪却不见踪影。
“我现在就把那发簪的样式画出来。”
“多谢阮姑娘!”
李平喜上眉梢,“有了样式,查起来就容易多了。”
房间内的线索暂告一段落,众人陆续下楼。
阮玉竹取来纸笔,凝神回忆着那枚檀木簪的模样,笔尖在纸上细细勾勒,楚飞鸿在一旁静静陪着,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带着几分无声的安抚。
沈砚等人则走向案牍,翻看着此前的询问记录,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新的疑点。
将画好的发簪交付给大理寺之人时,暮色已漫过画苑的飞檐。
楚飞鸿看了眼天边渐沉的云霞,温声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府。”
阮玉竹却望着通往三楼的木梯出神,方才看到的那幅赝品总让她心头萦绕着一丝异样。
她轻轻摇头:“三哥,我想再去瞧瞧三楼的那些画。”
楚飞鸿见她眸中凝着探究,知她素来执拗,颔首道:“我陪你去。”
重回三楼那间的屋子,阮玉竹径自走向那些画。无论是《淮河观潮图》还是《寒江独钓图》,亦或是别的什么,粗粗看去,皆是价值不菲的传世名画。
然而,这些所谓的名画,却尽是仿品,用的墨汁却是同一种,都往里加了些许桐油。
楚飞鸿不通书画,便索性走到窗边。
窗台上依然残留着斑斑血迹,楼下青石板上的血迹虽已被沙土掩盖,那片深褐的印记却仍像一道未愈的伤疤,刺得人眼涩。
他望着暮色里渐渐模糊的街巷,眉头微蹙:幕后之人既用了迷香,摆明了想做得隐秘,为何偏让林文彦坠楼,闹得满城皆知?
若说林文彦是被人推下来的,未免太悖常理;可若不是……
林文彦在察觉中迷香时用发簪划破掌心,靠剧痛保持清醒,这般有急智又惜命的人,怎会轻易失足?
难道是迷香药性发作,让他在昏沉中不慎跌落?还是说,他在半醒半迷间撞见了来人,知道难逃其手,索性纵身跳下,用性命换一个让真相曝光的机会?
楚飞鸿正对着窗外的暮色凝神思忖,阮玉竹已将满屋字画查验完毕,轻步走到他身边:“三哥,这些画我都看完了,我们先下去吧。”
两人并肩下楼,刚到一楼大堂,便见沈砚正站在案前整理卷宗。
他一身青色锦袍,袖口微挽,手中狼毫悬在纸面,见他们下来,便放下笔转过身来。
“沈公子,”
阮玉竹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三楼那些所谓的名家真迹,实则都是仿品。更奇怪的是,所有仿画用的墨里都掺了桐油,手法竟是一般无二。”
沈砚闻言,眸中闪过一丝锐光,他颔首应道:“好。”稍作沉吟,又道,“阮姑娘,方才我盘问了画苑的老板和伙计,已寻到几处关键疑点,照此追查,这两日应当能理清头绪,查明真相。”
他目光转向阮玉竹,语气温和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关切:“你今日受了惊,如今夜色已深,让楚大人先送你回府歇息吧。明日我会亲自去阮府拜访,将此案的查办进度细细告知于你。”
阮玉竹知晓自己毕竟不懂查案的门道,再多留无益,便依言应道:“如此,便多谢沈公子了。玉竹明日就在府中,静候沈公子到来。”
阮玉竹回到阮府时,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两下,夜色早已浸透了朱门黛瓦。
往日这个时辰,她若晚归,父亲阮策早该坐在前厅里,就着一盏暖灯等她归家。
可今日推开府门,前厅虽灯火通明,却并无阮策的身影。
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唤来管家问起,才知父亲中午便遣小厮回府传话,说是朝中临时有要事缠身,这几日怕是要在官署歇宿,无法归家。
管家说着,又补充道:“老爷特意吩咐了,让小姐不必挂心,好生照看自己便是。”
阮玉竹点点头,可不知为何,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忙碌”,总让她心里沉甸甸的。
翌日,阮玉竹从清晨便坐在窗边等候,桌上的清茶换了三盏,檐角的日影从斜斜的一线爬至正中,又缓缓沉向西边,直到黄昏的霞光染红了窗纱,才听见门房来报:“沈公子到了。”
花厅里早已备下了新沏的雨前龙井,翠乔端上一碟松子糕,见两人神色都带着几分凝重,便识趣地敛声退了出去,只留屏风后的铜炉里,檀香袅袅升起,缠绕着满室寂静。
沈砚未及品茶,便直截了当地开口:“画苑的伙计招了。”
他指尖轻轻叩着桌面,“他供称,见林大人衣着华贵,便起了贪念,想用迷香将人迷晕,劫些钱财。说是他上楼开门时,恰好撞见林大人从窗台跌了下去。”
“只为劫财?”
阮玉竹秀眉紧蹙,指尖攥住了袖口的绣纹,“他说……表哥是自行跌落的?”
“那伙计的供词假话连篇,但这一句,他没说谎。”
沈砚的声音沉了沉,神色愈发凝重,“根据我们查到的痕迹推断,林大人的确是自行跌落的,或是说,他是主动跃下窗台的。”
“可这是为什么……”
阮玉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中满是困惑与难以置信,“表哥昨日去画苑,明明是要给表嫂挑一件生辰贺礼,又怎会主动求死?”
沈砚沉默片刻,目光变得格外坚定:“这正是我接下来要查清的。”
“阮姑娘,请再等几日,我一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