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怀匆匆赶到塔下,木塔巍峨高耸,里头伸手不见五指。黑夜绞成浓稠的墨汁,顺着领口爬进中衣。
夜风呜咽,一圈圈奔上楼梯,木阶腐坏失修。吱呀作响间突然断裂,碎木尘土漫天飞舞,一脚踏空,差点卡在了洞里。指甲深深嵌入朽木,琮怀大声呼喊幺娘,呛了一嘴霉土,回应的只有死寂。
不过不要紧,事情还未有定数。不死心的琮怀匆忙赶赴驿馆,屋子空空如也,月光倾泻如刀。
睡眼惺忪的驿丞披着衣服打了个哈欠,“郎君还住吗,一共半贯钱。同行的娘子已取回驿券,想必已经先行一步了。”
“何时的事?她一个人来的?”琮怀十分惊异,她既然没事,那沛怀呢?
“是啊,就刚咧的事,郎君没瞧见?”
琮怀按下疑惑,径直去了马厩,见里头只剩下了她的马,正焦躁地咬着缰绳。琮怀走近摸了摸暗袋,心下了然。
“劳烦换副蹄铁,我即刻出发。”
驿丞刚想说话,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推开柴门偷偷瞧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街上全是军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今晚郎君还是别出去了吧,免得惹祸上身。”
还是夫人心疼自己啊,琮怀笑了,“他们找的就是我,快去。”
火树银花不夜天,被绑的卒子挣扎打滚,吵闹不已,场面热闹得像在卖牲口。
面前的人似乎有些狼狈,脸上不少烟灰,残破的圆领袍被燎出破口,漏出内里灰白的中单。摘了幞头,敞着衣领,胸前似乎渗出了血迹。
幺娘愣在当场,见不到他时心里还自在些,见了面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隐隐有些埋怨,他怎么不陪他的故妻杨氏,证据都找到了吗?全然忘记了是自己引出了李都护来给他脱困。
“你衣服怎么湿了?”
见他眼神飘忽不定,幺娘连忙低头查看,好在穿得不算少,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正准备松口气,却听到一声轻笑。抬头一看,他居然满脸得意。
明路提溜着桶笑着跑过来,“夫人你看错啦,这是咱们小郡公呀。”说着连忙放下木桶,正欲接过鱼符递给幺娘,沛怀却将其收进了怀中。“夜路劳苦,怎么头晕眼花的,快服侍嫂嫂休息去吧。”
道之本想伸手去夺,可他却转身走了。
怎么是他??
连夜操劳催人老,心下恼恨,暗恨自己眼神不济,又认错了。不知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见他离开只能按捺下疑惑,拉着霜影进了的柴房。
锈蚀的方口斛器被堆在角落,车队的箱子码了满屋,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何时同你们一路的?居然比我快。”道之卷起一束柴草,清理起头顶的蜘蛛网。
霜影打开衣箱翻找着,“也是刚到,娘子,这几日可有头绪没有?”
听她幺娘看着忙碌的霜影,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有种述职的忐忑,“哎,先别忙了,霜影,你是圣人身边的人,可知她老人家如今怎么想?”
霜影僵了僵,“娘子,奴微末之人,如何能探得天威?”
幺娘起身拉住了她,沛怀疯疯癫癫,但所言却不虚。那孙奇确为安平王的人,与上峰李都护各事其主,梁王周载训也定然知情。“一个赛一个反叛,现在我瞧着周载训反倒像个好人。”
见霜影垂眸不语,幺娘叹了口气。阿耶的札记写的不错,正如所料的一样,虽已迁了仓,但这里漕运着实便利。不知周载训使了什么手段将这儿瞒了下来,没有被拆毁,只是早已被鸠占鹊巢了。
“把孙奇那帮人抓起来审问一番便知,周载训和安平王先前相安无事,如今想必是起了内讧,不然也不会有人引咱们到这儿来。”道之摸了摸王伯的佩刀,既然投靠了安平王,先前追杀赵戟,今日何必又救自己一命
“圣人确实料到他们有不臣之心,不过……此行不在于此,稳住右贤王和赞端,就能稳住北边的呼珲,不至于拧成一股绳。况且其余的也都已抵京为质……”霜影点到为止,不愿多言。
圣人居然能忍到现在?道之沉默看了看窗外,低声耳语:“可是,放任内斗岂是长久之相?豢养私兵,勾结内外……我们奉诏而行,他们什么来路,半夜追杀,说轻了也是个谋反的罪名。”
霜影连忙打断,“娘子快别说了,此事我会代为上奏,圣人自有考量。”
真是前路漫漫,不合时宜就避免不了泥牛入海。
接过霜影捧来的衣裙,“这哪来的,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件?”
“应该是秦国公备下的,娘子快把湿衣服换了吧,别着凉了。”说着便要替幺娘解衣带。
正在推辞之际,听到外面明路正敲门请示,道之只得大喊稍待,任由霜影摆布了。
推开斑驳的木门,仔细一瞧,居然是赵戟!道之欣喜地扶他站起身,“果然英武非凡,赵戟你还是穿甲胄精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一路还好吗?听说你受了伤。”
“多谢参事挂念,属下一切都好。”赵戟有些拘谨,“属下有事要回禀,院内有异,趁王中郎将无暇顾及,请随属下前去查看一二。”
四周无人,前院喧闹,后院果然无人值守。
明路在前提灯引路,三人夯土压得密密实实,又铺了数寸厚的木炭与石灰,屋内的仓窖又以樟木板封顶。赵戟登上木梯,将木板推开一条缝。道之接过烛火,低头一看,里头密密麻麻堆着甲胄、弓弩、箭矢……黑压压一片,隐约寒光破开这深渊,直刺道之的眼底。捡起散落的箭矢,细长的三棱,熟悉地烫手。
世间最气郁的事情莫过于此,空有把柄却束手无策。
“王玄嗣在哪?他不管?”
“他知道,不过事已至此,他们定想着推给安平王,所以还在外头忙着处置孙奇。”说罢取出交接簿册,“这是当初被他们藏在桌案下的,我瞒着收了起来。”
道之冷笑着,放肆到这种地步,想必也是看出自己拿他们毫无办法了。光凭周赉这个笼中鸟怎么有本事运送这些,没有周载训他什么也做不了。
道之接过簿册,赵戟指着其中一条条一目目,“从石堡、廊州等地的数座铜铁矿开始,制私械,再流转至各地,甚至还有西域诸国。这儿只是是其中一个中转地,你看,还有签字画押。”
字里行间都是罪孽,阿耶被这种人害死,怎么不令人愤恨。
稳住西域,稳住西域……诸国都在夹缝生存,开罪不起我朝,又附庸于鞑靼。贩私无异于养寇自重,敌之甲械愈加精良。此地的辎重,恐怕只是为了豢养安平王周赉的私兵,真是不敢想象其余的体量究竟能有几何。
一把合上册子,此物犹如烫手山芋,交给谁都不安全。道之突然想起一个人,或许她能帮到自己。
都护府所辖之地向来不是皇子公主的食邑,如此便无需避嫌了。
“你还是不要动,明路,悄悄吩咐江夏,叫他连夜出发回京找长公主。”
“夫人,要不要请示小郡公?”明路有些犹豫。
道之有些后悔刚刚没有赶走明路,简直和他主子一样没用,脾气也上来了,“啰嗦!大张旗鼓做什么?什么都要叫沛怀,他是你正头主子不成?”
很少见道之大声呵斥,明路被吓了一跳,连忙喏喏称是。
赵戟打断了请罪的明路,“娘子,我也去吧,此事紧急。”
道之见状点了头,有身手的可靠人没有几个,除了赵戟实在是无人可用。
明路正欲告退,就听道之叫住了他。
“让江夏将此间关系秉明长公主,朝中老臣多为安平王拥趸,梁王被推为亚献一事闹得人尽皆知,那些老臣岂能善罢甘休。长公主若想渔翁得利,收河西于囊中,便可牵制安平王与梁王。”道之停了停,想起一事,“对了,告诉殿下,杨玄珪还活着。”
梁王周载训与安平王周赉,一个有兵一个有臣,都不太好办。道之还没有想到十全之法,但听李秉德之言,似乎周载训隐隐有架空之相。
听了此言,明路脸色变了又变,不敢说一句话。抬头瞧了瞧道之,泥首行了个礼,躬身告退了。
赵戟见此情形,轻轻合上木板,二人匆匆离开了这院子。
道之将簿册郑重交给赵戟,“今夜你们二人就出发,你将这个簿册带给我兄长。让他去拜会姐夫郑隽,若是能见到少尹郑鼐更好,他能说服郑度支。多多留意凉州数年来的税赋调配,是否有异。
朝廷不是缺钱么,查验籍册先从此开始吧。京内城防想必还都是周载训的人,你入了京他应当就得了消息,我猜他的人会一直跟着,一定要小心行事。”
说着,道之本想将那舆图一并交给赵戟,回过神才想起来这些都被藏在了树洞里。
“夫子不在,好在过所我能代为签发。进京文书当直接送往中书省,我再写份公文,你也一并带着呈递上去,以掩人耳目。”
无人下场,那必然是筹码不够大。
时间紧迫,圣人欲稳住西域,若夫子真被那疯女人逼去刺杀右贤王,左贤王在京内闻风而动,里通外国的人就成了自己,那真是天大的乱子了。
武侯们鸣金收兵,自从王玄嗣接到急信,就马不停蹄围了粮仓。幸好看守的人寥寥无几,后又埋伏捉拿孙奇一行人。大伙儿多半是京内官宦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经过如此奔波,不多时众人便都懒怠下来。
“听闻金城这地方,城如其名,有不少錾刻师傅,手艺超群?”沛怀包扎着伤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王玄嗣聊着。铜炉里吊着滚水,噗噗冒着水汽。沛怀往里投了一条巾帕。
“怎么?你要打什么东西不成?”
“嫂嫂抱怨没有镜子,怎么好叫她受此委屈,回头阿兄怪罪我办事不力。”眼含秋水,比西子还无辜三分。
“自己找去,莫问我。”王玄嗣跟看妖怪一样看这样他,方才严阵以待是一个人,现在胡说八道又是一个人。
“谁说我要镜子了?”
道之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王玄嗣本就满腹郁气,见了她,只行了个礼就站在一边,一动不动。
也是自己无礼在前,现下有求于人,道之只得好言相劝,“中郎将,我知梁王愿缓和朝廷与右贤王的关系,且对你深为信任,不然也不会派你担此重任,护送左右。”
“属下仅一介武夫,微末草莽而已。”王玄嗣面无表情地推辞。
“中郎将过谦了,如今有人欲谋害右贤王,陷殿下于不义,中郎将当早作决断为好。”道之没有指望他有何表示,只希望能早日启程。
“我告诉你元道之,若不是李都护传信来,你以为我会在乎你的死活?”
李都护传信?他有那么好心?道之见沛怀悄悄朝她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还有正事,你不是还接了驾部司之职?驿道调配的事够你忙的了。”说着便遣人来将中郎将送回去休息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沛怀,我劝你实话实说。”看着走远的王玄嗣,道之不愿再与他打太极。
沛怀有些尴尬,不知从何说起,“有人送口信于我,并不认识。我唯恐你被抓了,实在不敢负兄长嘱托,伪造书信好为你解困。”
道之怀疑地看着他,“真的?不知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劝你……”
“真的,嫂嫂,如今那女道以为你如今一路南下,现在咱们就这样回去了岂不穿帮?”
道之不听他说话,只一味叫他归还鱼符印信。
“嫂嫂别急,王玄嗣这人说翻脸就翻脸,他现在忙着审问孙奇无暇顾及,咱们多少得防着他。嫂嫂体弱无力,此物先交由我保管吧。”
“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