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卫水河畔,凉风携着湿气,一阵阵吹拂。
因昨日下雨,几家小姐在碧华庄里歇了一夜,此时正要渡河回城。
甄家用以送客的船停在渡口,船身长约三丈,其上的主舱高大如房屋,乌黑的篷顶下门窗敞阔,饰以金漆雕线,形制美轮美奂。
众人啧啧赞叹,逐一踏上甲板,尚未启程,便听堤岸处一阵吵闹声。
“你们哪儿来的,胆敢偷偷上岸?”
有两个劲装汉子持长棍,跑到岸边一条小船前,拦住一对穿着短打、抱着蓑衣的年轻男女。
年轻男子方正脸,讪笑起来有些憨厚,“大哥大爷,我们听说洲上有客,想着早些来做做送客的生意。”
一个劲装汉子怒目圆睁,“碧华洲上的客人,什么时候需要你们来送了?”
另一个劲装汉子将手中长棍往地上重重一戳,“昨晚到今早都没下雨,你们却还带着蓑衣,是昨天下雨的时候偷偷上岸的吧?”
年轻女子抬手掩面,带着哭腔道:“昨天下雨的时候,河上风浪大,我们就近上岸,只为了活命,阁老若是知道,想来也不会怪罪。”
她的声音含娇带媚,有些撩人。
那两个劲装汉子对视一眼,神情尴尬,正要说什么,却见另有劲装汉子从林下又拖出一条小船,一个披着蓑衣的船夫从后跑出来,抱着船桨求饶。
“我跟他们一样,也是在河中遇到大浪,临时上岸躲避,没成想躲着躲着,一觉睡到大天亮……”
劲装汉子中较为年长的一个皱起眉头,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你们速速离开!”
那对年轻男女连忙称谢,跑到岸边,摇着小船离开。从林中跑出来的汉子,也推着小船往岸边走。
看完这么一出滑稽戏,上了船的人都笑着往舱内走去。
穆清自是跟上,暗暗想,钟临岚有可能是靠他们中的谁,偷偷送上碧华洲的,但他们被抓出来,钟临岚该怎么离开?又一想,这跟她有什么关系,白瞎的操这份心。
昨夜,钟临岚听她说完,当即放她走了,想必已经明白她的意思,要想她不谋害他,就该离她远点,别来扰她。
不多时,甄家的船已横跨河面,停靠在南城门外的河岸边。
几家小姐在舱中游赏片刻,还有些意犹未尽,下了船,又约了起来。
季淑珍站在岸边,纱帷随风飘扬,语气快活:“过两天到我们家来玩吧,可以尽情游湖。”
季家府邸阔大,府中有个不小的湖泊,穆清和刘泠春都知道,只卢彤雪没见过。
卢彤雪当即表示兴趣:“好啊,到时候,我和卿姐姐一起去。”
穆清听得一愣。
昨天打叶子牌,卢彤雪输了不少钱,几乎都给季淑珍赢去,昨晚临睡还来找她哭诉,说给欺负惨了,此刻竟又凑了上去。那季家公子是有多好,让她如此忍气吞声?
却听刘泠春也欢快道:“那我也去。”
个个高兴,穆清不想扫兴,何况,她原本也愿意去季家。
待告别后,卢家的马车来了,入到车内,穆清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卢彤雪少有见她这般模样,道:“卿姐姐,你不会怪我没问你,就先答应了吧?”
穆清睁眼看她,“你也知道这样不对么?”
“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求你答应的。事先答应人家也是一样的。”卢彤雪软声笑着,抿了一下嘴,“而且,看季家姐妹俩就知道,她们家里人多半不好应付,我一个人去她们季家,怕被生吞活剥了。”
穆清的脸色古怪起来,“你是觉得我能帮上你什么?”
与人交往,她不如卢彤雪机敏。这次去碧华庄,就是明证,卢彤雪完全能应付自如,反倒是她需要卢彤雪帮忙找补。
卢彤雪低垂眉眼,转了转眼珠,“你在的话,可以帮我壮胆。人家都是姐姐妹妹的,我也要有个姐姐在身边。”
穆清:“……”
卢彤雪勾起唇角。
堂姐有着准王妃的名头,她可以跟着沾光,让人不敢轻看。堂姐犯愣时,还能衬出她机灵讨喜。比起她,季家姐妹明显更想对付堂姐。说起来,好处可太多了。
车厢内清静下来,马车行入城中,人流渐多,声浪渐大。
卢彤雪闲不住,又透过窗牗看街面,看着看着,发现马车越行越慢,问了一句,便听车夫说,前面有辆牛车载货慢行,不得不跟在后面。
撩起车帘一角,只见那牛车满载货物,车篷后方有人坐在边沿上,斜扛着木梯,马车不便从旁越过。
一路慢慢走着,东拐西绕几条街,那牛车似乎凑巧同路,竟一直在前。
到了东街,那牛车还停了下来。
赶牛车的师傅是个大嗓门,在前问路人:“大姐,梧桐巷怎么走?”
“梧桐巷?”路人大姐也是大嗓门,“我就住在那儿,你跟我走就是。”
“好嘞。”
路人大姐又道:“你们这一车都是家具呀,要搬到梧桐巷来住吗?”
“我们是送货的,搬到梧桐巷的人,原本是一叶居的琴师。”
“琴师?哎哟,要日日夜夜弹琴,可就没个安宁了。”
“大姐,这位琴师弹的琴,别人花钱都想听,你要是能听到,算有耳福了。”
“那怎么好端端的要搬到我们破落巷子里?”
“城东这一片比别处太平啊。”
待那牛车和人远去,马车已驶入卢府大门。
卢彤雪有些雀跃,“卿姐姐,你听见了没?那一叶居的琴师搬到了附近的梧桐巷。”
穆清垂眸沉思,“听起来,那琴师好像不再是一叶居的琴师了。”
“那有什么关系?”卢彤雪满不在乎道,“搬到我们这附近,说不定不用出门,待在梧桐巷近的院子里,就能听琴。”
穆清笑了笑,想着茶楼里说书卖艺的换一换人,应是寻常事,只是阿玉和琴师相识,会不会来这边拜访琴师?可别撞见她才好。
一叶居里,叶瑜一袭水色襕衫,仍是十足的男子打扮,坐在可通览楼内景象的窗前,正慢慢饮茶。
待周小乙敲门,她放下茶盏,看向随周小乙进来的卢惜儿,与初见时相差不多,轻纱拢面,身姿窈窕,气质出尘。
“卢姑娘一定要走,想来是叶某招待不周了。”
卢惜儿进门几步后,站定不前,看着房中宛如傅粉何郎的叶老板,知她实为女子,却能将这茶楼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禁语带敬意。
“叶老板这些日子的照拂,惜儿感恩戴德,如有机会,一定报答。之所以要搬走,只因惜儿无心一直卖艺为生。以后,倘若叶老板想要听琴,可以来我所居之处,我一定扫洒以待。”
叶瑜淡笑道:“你这般说,我倒是不好留你了。不过,那蒋立坤你要如何应对?在这里时,他还算有心无胆,虎视眈眈捣了几次乱,什么风波也没闹出来,但你搬出去以后,可就防不胜防了。”
卢惜儿道:“之前那位御史大人警告过蒋公子,倘若我出事,必定会找上他,料想他应不敢逞凶。而且,我搬去的地方是城东华容坊梧桐巷,那一带听说素来清静太平,无人敢闹事。”
叶瑜点了点头,“曼大娘的心眼子,寻常人拍马也赶不上,有她护着你,简直一个抵十个。”
卢惜儿柔声道:“干娘是我的大恩人。”
话已至此,不便多说,互道珍重后,卢惜儿离开了。
周小乙留在一旁,惯来嘻笑的圆脸上露出疑惑,“东家,就这么让她走了?”
“不然呢?”
叶瑜重又坐了回去,从窗口看楼下。
卢惜儿正顶着帷帽,小心翼翼从茶客间穿行出去,显然,她来此告别,是背着曼大娘来的。
周小乙看着东家的脸色,揣摩再三,道:“要不要想办法让卢家那位小姐知道?”
叶瑜扯起嘴角笑了笑,“为何干这多余的事?卢姑娘在这里的时候,对你不好么?”
“不,算我胡言。”
周小乙挠了挠头,只心底奇怪,之前听说曼大娘看房订家具,有意要带琴师走,东家分明坐立不安,怎么现在反而气定神闲了?
见东家看窗外看得专注,他渐渐明白过来。
东家原本就不是热心肠的人,那位卢家小姐应当知道东家在此,却不来露面相交,与之比较,卢琴师倒是更重情义。
后续的事会如何,都还说不准,周小乙摇摇头,将汗巾甩上肩,继续出去迎客。
与此同时,正有人焦虑接下来如何是好。
碧华洲上,密林深处,一个魁梧汉子勾着腰背,原地徘徊,等了又等,终于,一抹深青身影重新出现在林中,来到他面前。
他急道:“大人,昨晚载我们来的船夫被洲上的守卫发现,已经赶走了,我们该怎么回去?”
钟临岚倒还不急,向这位名为昆山的常随问道:“去碧华庄的鱼池看过了吗?”
昆山点点头,“确实有只大草龟,通体乌黑,但就算真是我们要找的那只,难道大人要为了一只龟,去得罪甄阁老吗?”
昨日上巳节,大人应酬了大半日,回去途中遇人拦轿,说是有乡绅抢走了他家中养了数十年的灵龟,抢夺时害其家人丢了性命,因那乡绅将灵龟献给了甄阁老,上诉无门。
哪知为了这么件事,大人竟连夜带他偷上碧华洲,这下可怎么回去?
“嗯,甄阁老有些秘密值得打探一下。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在这洲上再熟悉熟悉。”
钟临岚淡定地往四周望了望。
昆山只得压下急切的心情,跟在他身后,旋即道:“大人,你的衣服怎么这么湿?”
洲上风大,他去鱼池边捞了一圈,沾湿处早已吹干了,大人的衣摆却还遍是湿痕。
钟临岚低头看了看,道:“没什么,只是一点脏印子。”
二人在洲上绕了半日,临近黄昏,吃了干粮,找到两根枯木,来到岸边隐蔽处,欲要充当浮木抱着游过河。
却见一处耀着夕阳的水草间,露出一个船头,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岸边树上绑缆绳。
“娘子,咱们要是再次被抓到,该以何为借口?”
“乌鸦嘴,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吗?”
“可是……”
年轻男子骤然住口,看了看岸边不远处的两人,与身边的女子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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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