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船只来往,岸边人流如梭,碧华洲头却甚是清静,林木葱郁,少见人影,只一淙清泉从山坡上涌流而下,浅浅越过光滑的石子,穿过草木间,流入汤汤卫水。
随众人走到此处,穆清坐在泉流边的大石上,提着裙摆,赤足探入清凉的流水中。
她从前常这么做,但进了卢家后,只有上巳节才能重温这般舒爽。
旁边几家小姐也坐在周围的石上,踩着水说笑不断。
聊了一阵,季淑珍从季淑采处得到眼色,做出天真姿态,张口问道:“湘灵,阁老今日让你去见客,应是有些用意的吧。”
“还以为你们不问了。”甄湘灵弯了下嘴角,“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季淑采莞尔道:“阁老曾在朝中掌权柄,见过的英才可谓过江之鲫,不知能入他眼的孙女婿是什么样的?”
甄湘灵侧目看她,“应是淑采你不喜欢的。”
“怎么可能?”季淑采与她眼神一对,掩口垂目,笑道:“我是心里有人,但还是能欣赏人的。”
穆清听闻此话,收回遥望河水的目光,回过头来。
便听甄湘灵道:“那人今年三十多岁了,闷得像个假人,不知什么毛病一直未婚,我祖父也不知什么毛病,莫名其妙要让他和我配对。”
听她言语不逊,众人默了默。
卢彤雪大着胆子道:“阁老看中的人,定然有过人之处。”
刘泠春附和道:“没错,你是嫡亲的孙女,给你介绍的,怎么会差?”
“谁知道呢。咱们在这儿泡了这么久,该差不多了。”
甄湘灵踢了踢水,起身召来仆婢,穿鞋上岸。
余人一概随她。
穆清察觉出来,大家都捧着甄湘灵,很大原因在于那位甄阁老地位不一般,为此,她兴起一点好奇,说来也巧,随后与众人在林中踏青时,便遇到了那位甄阁老。
正值盛春,碧华洲上,林木高大茂密,灌木丛生,走在林间小径,远远近近都是碧绿之色,时有野花错杂其间,粉蝶飞舞来去。
众人扑蝶嬉闹,编织花环,回程的路走得比来时慢。
绕过几棵古树,拐过弯见到前方的人影时,已来不及回避。
甄湘灵在前唤祖父,穆清同余人一齐行礼。
前方的老者已在鹤发之年,头戴黑纱方帽,两眼深凹,身穿一袭滚着金边的玄色宽袍,一把白须垂于胸前,虽已有些佝偻,但身形高瘦,仍有官家气派。
他和气地让众人起身,看向甄湘灵时,威严的面容上隐露笑意。
“何故这副表情,你要和小姐妹在此踏青,祖父就不能与人出门了?”
甄湘灵语声轻淡,口吻随意:“哪敢啊,这里是祖父的地方,我也只是借地方走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甄阁老指着她,对身侧的男子道:“瞧瞧,好大的气性,幸好就这么一个孙女,要是多几个,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早就磋磨没了。”
甄湘灵打趣道:“祖父要是多几个孙子孙女,怕是天天乐得合不拢嘴。”
甄阁老哼笑一声,“就你知道。”
“有这样一个知心的孙女,难怪阁老不怕寂寞。”
听到说话间低沉微哑的男声,穆清指尖一抖,抬眼望去,便见甄阁老身侧的男子,正是她刹那间想到的人。
岁月似乎忘了他,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让他一如当年,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斯斯文文,一点也不像山贼,穿上黛蓝直裰,尤显文人气质。
大抵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也回看过来,神色错愕了一瞬,冷肃的面容如冰面裂开一隙,又须臾弥合。
“孙女年纪大了,就要考虑婚事了。”甄阁老叹息着,“这可是件烦心事。”
甄湘灵不满道:“我哪里年纪大了?”
甄阁老虎着脸道:“就算年纪不大,也该找夫家了。”
祖孙二人斗了斗嘴,各不服气,相视一笑后,分别领着人继续前行。
与那人错身而过时,穆清垂下眼帘,压抑着起伏的心潮,生怕给人看出端倪。
许是因这场偶遇,各家小姐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但在安静的绿林间,话语就像阳光漏进细碎的枝叶间隙,不断在几人间传出。
“湘灵,阁老给你相看的,是不是刚才那人?”
“就你多嘴。”
“我见过他,似乎是位提举,官阶不小。”
“谁稀罕。”
“湘灵,太傲气会错过好姻缘的。”
“我怎么傲了?”
甄湘灵时不时刺回几句,但也不见得真有多抗拒,众人便都夸着捧着,尽说好话。
穆清在旁心不在焉,默然不语,难免显得异样。
季淑采察觉到,笑着唤她:“卿雪,你怎么不说话?”
穆清回神,不知道她们说到哪儿了,谨慎道:“我没什么意见,你们说的这些,我都不太了解。”
偏头看她的甄湘灵努了努嘴,似觉无趣。
季淑珍见状,抿唇一笑,这木头美人又暴露出无聊的一面。
卢彤雪给打了个圆场,“卿姐姐怕不是见到人家湘灵家里说亲,就想起入京的小王爷吧?”
听到小王爷,穆清有些尴尬,“别瞎说,我可没有。”
余人笑话几句,就此揭过。
回到碧华庄里,她们用了些茶点,便听外面一声霹雳,忽然下起雨来。
天上阴云汇聚,雨帘细密,不知何时才放晴。
为消磨时间,甄湘灵邀大家打叶子牌,季家姐妹让季淑珍上场,卢家由卢彤雪上场,再加上刘泠春,正好四人各坐一方。
穆清随季淑采在旁围观,看了会儿后,心思仍飘忽不定,便借口头晕,坐去窗边。
窗外是长廊,雨飘不进屋,可以看到外面的雨势。
庭中花叶被雨打落,有衰败之相,穆清看得心中凄切,怀疑自己衰运缠身,满心盼着雨停,好早些回去。
然而,雨一直没停,反倒越下越大。
天色将暮时,甄阁老来了花厅,身边仍带着那人,与甄湘灵交谈一番,顺便让她安排各家小姐留宿,临走时恍若想起什么,在门口回身问了一句。
“听说卢家那个找回的女儿今日也来了,是哪个?”
穆清一惊,上前福了一礼,“是小女。”
甄阁老目光矍铄,盯得她低了低头,而后以浑厚的语声笑道:“生得如此姝丽,流落多年,还能安好归家,好运难得,务必珍惜。”
穆清闻声,如遇威压,连忙称是。
看着那人随甄阁老一起离去的背影,她心中一阵古怪。
所谓阁老,必定曾在朝中任大官,拥有广阔的人脉。能攀附上这样的人,身居不低的官阶,那人应当和她一样,珍惜目前拥有的一切。
彼此该当作不认识才对,他为什么要悄悄给她打手势?
长廊下,甄阁老缓步行走,出了庭院不久,抬手令身后的随侍离远了些,只留身边之人撑伞陪同。
甄阁老在伞下背着手,行得更慢,问:“从淮,什么人可以在荒山野岭生存下来?”
张从淮脚步微顿,道:“应是坚定求生之人。”
甄阁老转头看他,“那位卢家小姐如娇花一般,依你看,她为何能坚定求生?”
张从淮面无波澜,“常言道,人不可貌相,看似娇花,也许实如野草,生来就有拼命活下去的愿望。”
甄阁老见他眉眼平直,脸上没有流露一丝情绪,仿佛和平时没有两样,便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你啊,果真太闷,难怪湘灵现在不喜欢了。”
张从淮缓声道:“晚辈一向如此。”
“你少时倒还爱笑,当初要是听那丫头的,没让你去就好了。”甄阁老回头看向前路,语带惋惜,“原以为用不了多久,没想让你在那寨子里待上十多年。”
一朝重臣,忙天下大事,忙权势相争,回首间,想起一颗棋子在角落里放了十多年,再捡起来用时,已蒙上尘埃。
张从淮沉吟道:“无论如何,阁老心愿达成,晚辈大仇得报,结果总是好的。”
至少,目前的情形不算坏。
夜里,月上枝头,他去到林中相遇之地,等了许久,终于等到约的人前来。
穆清等侍玉睡熟才出门,又因对此地不熟悉,费了不少功夫,避开庄里守夜的人,不免晚来。
她穿着紫棠罗裙,走到幽深的林中,看到月光下的人影,不大敢上前,隔着一丈远,便停下脚步,叫了声:“怀叔……”
一出声,就住口。
她想起当年分别时,他曾怒道:“别叫我怀叔!”
因为她爹曾害死他父母,他在寨中十多年,以章怀的身份和她相处,全为卧薪尝胆,报仇雪恨,只恨没能亲手割下她爹的头颅。放过她,已是极尽可能的退让。
她惶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