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帝面沉似水,目光久久盯着眼前的“玉哨”,手指不时拨弄几下。“玉哨”硬而冷,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的身后左侧,站着昊王赵显,脸上倒是犹如春风拂过,有些喜不自禁。在父帝面前,他又不能太过显露,只好努力收敛起来。他这样的欢欣喜悦,实在是觉得见证了一个特大喜讯。今日,他与弘文帝去了钦天监,做了最后一次关键卜卦。卦相显示,三日之后,将有日食之相。所谓煞月之迹,即是如此。届时,空中之日将被遮蔽一瞬,但是,却未有其他灾兆。
弘文帝看着清晰的卦相,甚是满意,一切的云遮雾绕,即刻烟消云散。宗靖帝时,大晏国曾经历过一次日食之相,天空漆黑一片,不久之后,便云开日出,大地重现光辉。如若所谓煞月之迹,即是日食之相的话,弘文帝倒是不再担心。他已经决定,下一道天象诏,下诏罪己,赦免天下,宽省徭役,广纳谏言。作为人君,只要心诚,觉悟其行,必能让大晏国安然度过此次异象。
赵显最为高兴的是,既然卦相上的灾象之迹并未出现 ,说明即墨沁所谓的煞月之身,应该是子虚乌有。如果三天之后,一切安然度过,谣言便不攻自破。当然,一切分晓,还要在三日之后。不过,按照卦相来分析的话,十有**即是如此。
此刻,让赵显有些惴惴不安的,是一个时辰之前,周政前来禀报寻找即墨沁之事。知道人已找到,弘文帝甚为心慰。但是,听完细节描述,特别是看到即墨沁身上携带之物以后,弘文帝的神色,却愈发阴晴不定起来。这枚“隐喉”,他已断断续续盯着看了半个多时辰。这期间,他传口谕将荆红林召入皇城,又让御林军将即墨沁带回晨晖殿。之后,又宣懿贵妃赶到崇景殿。一番雷厉风行的举动,让赵显有些看不大懂。
懿贵妃最先赶到,弘文帝问了一些有关撷秀园的琐事,又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懿贵妃听了,点了点头。只是,目光微微一诧。
正聊着,荆红林到了。一进崇景殿,见懿贵妃竟然也在,神色未变,却已警觉起来。
“红林,今日宣你进宫,是有件喜事要与你说一下……”弘文帝目光扫向懿贵妃,口气甚为温煦:“贵妃告诉我,那日撷芳园举办菊缘会,你与吏部尚书三女颇为投缘。这位陈姑娘,懿贵妃甚是了解,相貌一流,性情温婉。“他认真看向荆红林:“你与云洛和离之事,朕一直心有愧疚。如今,既然你与陈姑娘投缘,朕也甚为欣慰,准备赐你这段姻缘。”
此言一出,不光是荆红林,赵显神色也是倏然大变。他知道父帝迟早定会赐婚,但今日如此突然,实属极为意外。他目光立刻投向玉哨,努力回想,刚才周政来禀报时,究竟是哪一句话,竟会让父帝决心即刻赐婚。
荆红林脸色虽然变了一变,但身形笔直,纹丝未动,顿了顿,缓缓开口:“臣感激帝上。只是,婚娶之事,臣并不着急。”
见荆红林立刻拒绝,弘文帝神色倒也未变,似是早有预料,接着道:“红林,你已二十六岁,与云洛这些年,朕是委屈了你。婚娶之事,不要再拖了。”
荆红林神色不动,依然坚持:“帝上,与云洛公主这些年,臣从未觉得委屈。”他目光一闪,仰首道:“如今,西境局势未定,战事吃紧,臣随时要赶赴前线督战。如此时机之下,臣实未有心思考虑婚嫁之事。”
他态度极佳,以军政为由,坚定推诿,不愿接受赐婚。弘文帝脾性再稳,神色也是微微一变。不过,顿了一顿,他又问道:“红林,你是否已经另有属意的女子?”
弘文帝这一问,顿时让赵显激动起来,目光立刻投向荆红林,心中暗想:机会来了,快说呀!
荆红林心中却是一惊,微一思忖,并未开口。他实有不好之感,帝上如此突然召他入宫,又谈及赐婚,此事绝非简单!此时此刻,他绝对不能将即墨沁牵扯过来。
果然,见他一时默然,弘文帝接着说道:“只要,这位女子也是世家之女,身份、地位、才德与你匹配,朕便赐你这段姻缘。”
荆红林不再沉默,立刻说道:“臣并无此类属意的女子!”
他此话一出,赵显顿时回过神来 ,父帝与荆红林这一问一答,颇有玄机。父帝提出了“世家之女”的说法,荆红林立刻否认有“此类”属意女子,一个是明着给设了限制,一个是明着作了否认。父帝这一个试探,显然是一个警示;荆红林心意坚定,话中暗藏锋机继续推辞。赵显依然在替荆红林着急,为何不干脆说出即墨沁,但父帝这“世家之女”的说法,已经让他有些明白,即墨沁这三个字,不是那么容易可以说出来的。
一君一臣,绕了个圈子,虽然没有将话完全说白,互相之间却已经探了探底。
弘文帝连着碰了几个软钉子,目光愈发复杂起来。他知道以荆红林之聪敏,赐婚这件事,今天若不点破,是别想办成了。
“天策将军,既然你并无其他属意之人,吏部尚书三女便是良配。赐婚这件事,帝上今日是告之于你,并非与你商量……”懿贵妃在一旁,见荆红林始终推辞,又见弘文帝神色微变,立刻出言施压。
大殿上气氛顿时冷了一冷。
弘文帝看了懿贵妃一眼,声音清冷地说道:“贵妃,你去偏殿替朕泡壶热茶,让张长庭送过来。”
懿贵妃见弘文帝将她支走,立刻行了一礼,向偏殿走去。她心里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其实说得很是及时,帝上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弘文帝看了看神态始终恭顺的荆红林一眼,先是安抚了一下:“红林,贵妃刚才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随后,话锋一转:“不过,如若你身边确无其他合适女子,吏部尚书三女便确是良配。赐婚一事,你也不用再推辞了。钦天监算出十日之后,便是吉日。朕明日即下旨。”
“帝上,臣……”荆红林从未有过这样紧迫的感觉,他明知时机不对,却已无可奈何。刚刚试探之中,他已明白,帝上心意已决,赐婚一事,已无法再作妥善周旋。他向来神思敏捷,说话从不犹豫,但此时此刻,却仍在犹疑,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话,必然石破天惊,而且,后果实在难以预料:“臣属意的女子,虽非世家之女,却才貌双全,德行俱佳,臣愿与她缔结姻缘!”
大殿上,瞬时气氛愈加冷凝,弘文帝一时默然不语,他也在犹豫,究竟要不要问,这个女子是谁。他如此反复地试探荆红林,便是怕真要面临这一刻,一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之后,许多事情,只怕覆水难收。
“红林,朕要告诉你,这世间,有些女子,天命使然,是不能娶作妻子的!”弘文帝缓缓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在你说出这个女子的名字之前,你好好考虑清楚!”
弘文帝将话说得如此直白,前所未有。赵显看着父帝面沉似水,一颗心直直地吊了起来。又看向荆红林,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大殿上的氛围,让他极度紧张,竟然有些希望荆红林不要说出那个名字。
“臣,心之所向,心意已定。这位女子,是即墨沁!此生,臣愿与她缔结良缘,生死契阔。求帝上成全!”荆红林跪俯在地,额头点地。
弘文帝瞬间沉默,过了许久,才声音低哑地缓缓说道:“即墨沁,是天命之女,也是大晏国的国师!红林,我说过,这世间,有些女子,是不能娶作妻子的!”
“臣的心中,此生只容得下她!”荆红林声音也是一片哑沉,苦涩开口。
“即便她是煞月之身?”弘文帝声音突然一厉。
“即便她是煞月之身!”荆红林声音沉稳坚定。
赵显目光疑惑地望向弘文帝,不解父帝为何又谈及“煞月之身”,刚刚钦天监卜卦分明已经确定,三日之后,只是日食之相,没有煞月之兆!即墨沁不是“煞月之身”!
弘文帝倏然起身,几步走到荆红林面前,怒气冲冲地问道:“你,便一定是要与朕作对吗?”
“臣不敢!”
“好!那朕告诉你,整个和京城,整个大晏国,所有王公贵族家,所有适龄女子,你都可以随意挑选。只有即墨沁,只有这个即墨沁,朕永远不会答应于你!”
整个崇景殿,瞬间一片死寂。
即墨沁被御林军接回了晨晖殿,刚坐下不久,来了位内侍,传弘文帝口谕,让她到崇景殿侍茶。即墨沁立刻拿了一包新制的花茶,赶往崇景殿。到得殿门口,被张长庭引到偏殿茶室。一进门,顿时愣了一下,懿贵妃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连忙上前行礼。懿贵妃不冷不热地看着她,也没多说话,只讲了一句:“国师先泡茶吧。”
即墨沁早已习惯了这位贵妃娘娘的脾性,便也不再理睬。一门心思地开始洗壶、烧水、泡茶。
懿贵妃见她忙碌起来,站起身,走到靠近正殿的门口,不时往里张望。
即墨沁动作十分利落,很快泡好了茶,端起茶具,准备往正殿走去。到得门口,却被懿贵妃一手挡住,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不要出去。
即墨沁只好端着茶具,停下脚步,在门口等着。正殿里几个熟悉声音,开始传入耳中。
“臣与即墨沁,曾经生死依托!在这世间,再无任何女子,能够与臣联结起这份情义。臣恳请帝上,准许我与即墨沁的姻缘!”荆红林的声音铿锵有力,坚定执着。
突然听得这几句话,即墨沁身形一滞,目光放空。他在说什么?
“即墨沁如若是普通女子,朕可以答应。可是,即墨沁天命水逆,三日之后,又是煞月临空之时,一旦天灾发生,她便是祸首,必要遭受天谴。即便如此,你也要与她缔结姻缘?”
“如若,即墨沁真是煞月之身,臣更要陪护她左右,绝不能让她独自承受天命!”
”你,这是要违逆上天吗?”弘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明显十分愤怒。
“臣不敢!即墨沁天赋异禀,梦中遁形,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经受呕血反噬之苦。臣不信,上天竟要让如此仁德善义的女子承受天遣。如若,此事一定要发生,臣愿与她一起渡过难关!”
“你是凡人之身,如何护她渡过难关?难道,到时要与她一起玉石俱焚?”弘文帝的声音中,甚至已有一些心伤之感。
荆红林目光一闪:“这是臣的选择,无论后果如何,臣甘愿承受!”他挺直身形,又重重俯首在地,说道:“臣无能,辜负了帝上!臣,恳请帝上准许臣解甲归田,与即墨沁遁隐世间。”这是藏在他心中许久的想法,他早已明白,此生若要与即墨沁相守,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弘文帝一听,气得直翻白眼,一边粗|粗|喘|气,一边大声说道:“你,你是大晏国总督军,护祐天下才是你的职责!如今,为了一个女子,你竟然要遁隐世间,这是要将整个大晏国黎民百姓的安危置于不顾吗?”
赵显见势不妙,连忙几步跑到弘文帝身旁,搀扶住了他。
弘文帝一把甩开他,返身回到桌案前,将上面的奏折、笔墨甚至玉玺一并推倒在地。大殿里顿时响起一阵混乱的劈里啪啦声,所有人脸色惨白,谁都知道,这是弘文帝极端暴怒的迹象。
即墨沁手上的托盘,“咣当”一声,在神思惘然间摔落在了地上,茶水溅满了她的衣裙,她却已顾不得这许多,立刻跑出茶室,俯跪在弘文帝面前:“帝上,臣不会遁隐世间!天策将军所言,非臣之所想,请帝上明鉴!”
她一出来,大殿上的气氛顿时又是一滞,所有人目光都盯到了她的身上。只是,各有各的心思。
弘文帝似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暗地里指示懿贵妃将即墨沁宣到侧殿茶室,就是为了这个时刻。如今,听到她的这个表态,顿时感觉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荆红林与赵显,显然大吃一惊,他们都没料到,即墨沁竟然就在侧殿,而且,明显听到了一番谈话。此时此刻,她能够出现在侧殿,自然是弘文帝的授意。荆红林瞬间已经明白,弘文帝已经达到了真正的目的。
“即墨,天策将军说与你心仪已久,要朕赐婚于你们,你可也是这样想的?”面对即墨沁,弘文帝立刻掌握了主动。
“臣是天命之女,此生只唯天意,做好大晏国的国师,为苍生祈福,才是臣的本份。臣从未悖想过世间姻缘!”即墨沁眼中含泪,将荆红林想要替她争取的自由,一步步退回。
“三日之后,便是煞月临空之日。如若国难将临,届时,你可愿意以身祭月,护祐天下苍生?”弘文帝步步紧逼。
“臣愿意!”
“即墨沁!”
即墨沁脱口而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另一个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同时响起。两相交迭,皆是苦涩。荆红林目光直直地看向她,墨如深潭,声音沙哑。
“你可愿意?”弘文帝身形下压,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为天下苍生,臣愿意以身祭月!”即墨沁没有抬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回答!
弘文帝终于舒了一口气,他高高抬起头,缓缓转身,面向荆红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从今日起,天策将军禁足府内,无旨不能出府!你,退下!”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看向荆红林的眼神,也格外冰冷。
荆红林呼吸急促,此时此刻,他方知什么叫方寸大乱,一时之间,默然不动。
弘文帝见他竟然没有反应,又踏前一步,脸色大变。
赵显见势极为不妙,连忙走到荆红林身旁,与他并排而跪,一边死死拽住他胳膊,一边向弘文帝说到:“天策遵旨!谢父帝!”
赵显是什么也顾不得了,拼命扯住荆红林的胳膊。荆红林知道赵显此举突兀,无异于舍命护他,此种情况之下,他不能再拖累赵显,只能紧紧攥住拳头,俯跪说道:“臣,遵旨!”
他缓缓起身,目光无法控制地看向即墨沁。女孩一身白衣,瘦小身躯俯跪在地,身姿格外恭敬。为保荆红林安然,她愿意低入尘埃。
荆红林心中一阵苦涩:即墨沁,为何你总是为了他人?何时,你心中才会有自己?!
崇景殿内,只留下了弘文帝与赵显。望着这个极重情义的儿子,弘文帝脸色沉沉,心中却也并未怎么生气。
见父帝脸色阴沉,但并未斥责于他,赵显已经放心下来。他刚才此举自然十分冒险,但凭他对父帝的了解,对于视若亲子的荆红林,他绝对会放他一马。果然,荆红林顺利离开,自己刚才的那一番应急之举,也没有受到责难。父帝脸色虽然不好,眸光却是澄亮。显然,对于荆红林的反抗,他早有预料。
赵显此举,虽然极不合规,却算是做了一件圆满之事。特别是弘文帝这边,如若荆红林真的一直倔在那里,倒也十分难办。如今,被赵显这么横插一杠,双方都有个台阶可下。
弘文帝之所以在皇子之中最青睐赵显,也正是因为如此,很多时候,赵显做事颇为散漫,但在一些关键时刻,他也绝不含糊。这样的智慧,可算是天赋。
赵显心里,此刻还有一个最疑惑之处。只是,此种情景下,他也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见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弘文帝指了指案桌上收拾妥当的笔墨,说道:“你替我研墨。”
赵显连忙开始研墨。
弘文帝铺展开白纸,捋了一捋纸面,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再提‘煞月之身’,有些难以理解?”
赵显乖乖点头:“是!钦天监的卦相……”
“卦相如何,并不重要!”弘文帝看了一眼赵显:“你不觉得,即墨沁确实是大晏国的‘煞月’么?”
赵显一脸迷惑:“这个……”
“刚才,你可听到天策将军的话了,他竟然要与即墨沁遁隐世间……你觉得,朕能够让此事发生么?”
赵显一愣,渐渐回过味来。
“天策将军自十一岁入我帐下,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也是大晏国的铜墙铁壁。朕让他官至总督军,位居一品,统领百万军队,是信他无可匹敌的能力,也是信他忠义两全的秉性。如今,即墨沁一出现,他便要遁隐世间。你说,对于大晏国而言,这个女孩是不是‘煞月’?”
赵显一时哑然。
弘文帝沾了沾墨,在白纸上缓缓写下“忠义”两字,又说道:“明天,你替我将‘隐喉’带到将军府,还给他。然后,告诉他,‘隐喉’是将领为保家卫国所用,不是女子的防身之物!”
“是,儿臣明白!”赵显目光闪了闪,低声道:“父帝,要禁足明煊到几时?”
“过了三日之后,再说吧!”弘文帝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昊王,在这件事上,你是不是也觉得父帝甚是无情?”
赵显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
弘文帝摇了摇头,又说道:“你先回吧!朕,还要与几位御史商量一下天象诏的内容。”
“是!父帝,莫要太过劳累。”赵显看着自己的父亲,不由有些心疼。他突然明白,父帝为了大晏国,如此殚精竭虑,远比他想象得要操劳得多。
弘文帝点了点头:“嗯,有你这份心意,朕就很欣慰了!为了你,朕也一定要让天策将军心甘情愿地留下,从此再无二心!”
两日之后,弘文帝下罪己诏,就日食异相,作自我反省:“天象频异,朕德不类。万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痛自刻责,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以补缺,将弘远图。”
到了夜间,弘文帝忽赴晨晖殿,有些话,他必须先与即墨沁说清楚。
即墨沁这两日谨守焚香沐浴斋戒,整个人看着又消瘦了一圈。
弘文帝看着女孩,目色沉沉:“即墨,当日,朕曾问你,你既有此天命,便要承其所重。如若三月之后,卦相显示煞月临空,国难即成,朕便要采取一些举措,你可否理解?你当时回朕,愿承担一切!此时此刻,朕再问你,你是否依然是如此所想?”
“臣,依然如此所想!无怨无悔!”即墨沁轻咬嘴唇,坚定地回答。
“好!”弘文帝挺直了腰身,说道:“明日,天启殿前会架起一座高台,你将坐在高台上为民祈祷。与此同时,附近会有一把弓|箭指向你,一旦天有异象,灾迹显现,朕便会下令执弓之人将箭射向你,以身祭月,你可害怕?”
“臣……”即墨沁俯首在地,一行眼泪缓缓溢出眼眶:“不怕!”
“好,好孩子!你始终意志坚定,有你这份舍身取义的心意,朕希望,明日的这场天灾,能够顺利化解!”弘文帝认真地看向即墨沁,沉默了许久,将手中的香囊递给了她:“这是周政在狭里巷里拿到的香囊,里面的药丸、金叶子和金玉旨,朕现在还给你。玉哨,则物归原主。即墨沁,你始终是个通透的孩子,朕很欣慰!”
他缓缓起身,走出了晨晖殿。突然发现,夜空中星月闪耀,映照得周围格外明亮,他喃喃自语道:“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离开晨晖殿有一段路了,弘文帝突然问走在皇撵旁的张长庭:“长庭,你说,国师可是真的不怕?”
“帝上,国师性情向来淳直。”
弘文帝默了默,说道:”以身祭月,哪有不怕的!她若真的不怕,又怎会流下眼泪?”他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明明很怕,却依然心甘情愿以身祭月,这份勇气,确属不易!”
将军府内,徐管事疾步走入荆红林的书房,轻声禀报:“将军,明日,天启殿前会架起高台,即墨姑娘将上高台祈祷。”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说。
荆红林目光立刻直视向他。
“百米之外,会有一位弓箭手,将箭指向即墨姑娘,若有异象,帝上便会下令……”他又停顿了一下。
荆红林目光瞬间一凌:“执弓之人,是谁?”
“蒋统领并未明说,不过……”
“蒋平在皇城内,有‘神弓’之名,百米之内,百发百中,自然应该是他来执弓……”荆红林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思忖。
“是!”
“明日午时一到,你将飞雪配好鞍具,牵到府院后门。”荆红林叮嘱道。
“将军,帝上让你禁足府中,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去。否则,只怕龙霆大怒,届时……”徐管事知他心思,立刻劝道。
荆红林轻轻捏了捏手中的玉哨,说道:“帝上让昊王转告我,‘隐喉’是将军保家卫国之用。可是,即墨沁明天坐上高台,难道不是在保家卫国?她一个弱女子,已经做到这个份上,帝上依然要执弓相向,究竟是为什么?何况,帝上的罪己诏里,丝毫未提及煞月之兆,只说有日食之相。此事,明明已经与即墨沁无关,他为何还要设下这一局?”荆红林紧紧地攥紧拳头,露出青筋:“明日,我一定要守在她身边,无论是福是祸,是真是假,她绝对不能出事!”
天空晴朗,阳光明媚,这一日,确实是一个难得温煦的好天气。天未亮,即墨沁已换上金色法服,早早进殿,登上了高台。她手执法器,心无杂念,虔诚祝祷。如若,今日天降异相,她要兑现对帝上的承诺,也要尽己所能为万民遮挡灾祸。
这世间,若说牵挂,她确实有牵挂。可是,那个人,也是万民之一。她守得这天下平安,便也守住了他的平安。所以,她一直都是心甘情愿的。踏出晨晖殿的一刻,她也为自己作了祈福:将军 ,这一世,即墨沁注定不能守在你身边。如今,拼着这一命,我也要护住这天下平安。希望你,余生光耀如星,安泰幸福!
天启殿屋檐下,设有香坛。日食之相,非同小可。作为一国之君,除了罪己诏,弘文帝率一众皇族子嗣,也在为万民虔诚祈祷。
午时一过,天空果然渐渐阴沉下来。一道暗影挡住了太阳的边侧,渐渐地,暗影越来越大。与此同时,天空之中,隐隐传来雷声。弘文帝心中不安起来。宗靖帝时,他经历过一次日食天相,只见天黑,却未闻雷声。今日之相,却与上次明显不同。他目光缓缓转向天启殿左侧偏殿的一间窗户之中。
天色愈发阴暗之时,四周刮起阵阵大风,夹杂着许多沙砾,所有人都禁不住用手遮挡住眼睛。
高台之上的即墨沁,身形也被大风吹得几乎定不下来。头顶之上。雷声愈发响亮,她不禁抬头望向天空,隐约有电闪雷鸣之相,在盘旋的大风之中时隐时现。
遮掩太阳的暗影,已行至一半。灰蒙天色之中,沙砾袭人,弘文帝依然用双手遮掩住双目,不敢睁眼。
所有人心中都极度紧张,只盼望着天空异相尽早结束。暗影继续缓缓移动,天地之间,终于墨然一片。不过,很快,暗影便又渐渐移开,天色又渐渐现出灰蒙。风势也慢慢缓了下来。
突然,空中炸响一个惊雷,震得天启殿周围都晃了几晃,弘文帝一时吃惊,猛地将衣袖重重挥下。
蒋平手执弓|箭,一直箭指高台。身旁,一位年轻御林军目光看向弘文帝,随时准备接收他的信号。响雷声中,年轻御林军也受了一惊,濛濛天色中,似乎看到弘文帝衣袖挥下,连忙喊道:“蒋统领,帝上衣袖下垂,已发信号!”
蒋平一听,心中一叹,双目圆瞪,手指轻轻一放,弓上利箭犹如闪电一般,带着“嗖嗖”的呼啸之声,直向即墨沁所在的高台疾然飞去。
自暗影遮日开始,荆红林驱着飞雪一路驰进了天启殿。十几位御林军,立刻将他团团围住。领头的御林军,只喊了一声:“天策将军,请即刻下马。”嘴里瞬间含了一口沙石,只得噤声。手势示意大家围住荆红林,不要再让他往前。
荆红林止住马蹄,目光紧紧盯住天启殿偏殿。无论天色如何转变,身躯笔直,坐在马上,纹丝不动。周身围着的御林军,飞沙走石之中,也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间,一道白光从偏殿疾射而出。荆红林目光一厉,俯身夺过身边最近一位御林军的佩刀,一边用力扯住飞雪缰绳。飞雪嘶叫一声,扑起前蹄,气势惊人。周围的御林军,连忙闪躲。荆红林驱着飞雪向前狂驰,一边直直地掷出佩刀,挡向蒋平射出的飞箭。
即墨沁猛然听得头顶一阵轰鸣声,一道刺眼的雷火,劈向她的正前方。眼前,一前一上一右三道白光,闪得她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得叮当作响,待她重新看得清时 ,才愕然发现,离她近在咫尺之间,掉落着一根长箭和一把佩刀。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焦味。定睛一看,箭簇与刀刃上,均已焦黑。
她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忽然听得头顶雷声愈发隆隆作响。再抬起眼,头顶风云滚滚,闪动着一道道雷火。手腕处的手链,猛地一冷,寒意直扑心脏。她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立刻站起身来。
一道巨大的雷火,猛然向天启殿直扑而去。
望着天启殿屋檐下的众人,即墨沁大惊失色,一阵紫色薄雾,从她体内蓦然升腾而起。似是本能反应,她从高台之上,往天启殿的方向,一跃而下。迎面,正对向骑着飞雪奔驰而来的荆红林。此刻,他在天启殿的正中方向,距离大殿极近。
雷火已像利箭般劈向天启殿,周边一切,都已笼罩在它恐怖的白色光亮之中。
即墨沁闭上双眼,身上的紫气如同一双翅膀,无限地延展开,堪堪将天启殿整个笼在其中,荆红林也被紫气护住。
雷火瞬间降临,被紫气一挡,整个如同癫狂的白色巨龙,翻转扭曲着四处乱蹿。最终,沿着阵阵紫气蓦然劈向处在中央一丝不动的即墨沁。一阵电火雷鸣中,天空中犹如火球爆炸。即墨沁以一己之身,抵住了雷霆万钧的雷火。随后,被击中的身躯犹如一片轻薄的羽毛,缓缓飘落在地。
因着她的这一挡,整个天启殿安然无恙。
天空突然放明,暗影彻底离开了太阳。
荆红林被紫气护住,又被雷火的白光闪得眼前一黑。待得睁开眼睛之时,远远看见即墨沁俯身在地。他驱着飞雪奔到她身旁,飞身下马,扑上前将她轻轻抱起。女孩双目紧闭,脸若白纸,嘴角边一道殷红鲜血缓缓淌下,如同他初见她的那一刻,触目惊心。荆红林心中极为不安,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轻轻地唤她:“即墨……即墨……”
女孩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他,目光瞬间像有星光闪耀:“将军 ,你没事么?”
“我没事!”
“帝上,天启殿众人,没事么?”
“没事,都没事!即墨,你救了所有人!”
“嗯……”即墨沁极为疲累地呼出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后背一阵锥心疼痛,不禁皱眉,忍不住说道:“将军,我后背好痛……”
“我看看……”荆红林轻轻将她后背往前翻转了一点,目光一扫,看到背中的衣衫上有一片焦灼痕迹,知道她背部因雷火受伤,一手搂住她腰身,将她一把抱起:“即墨,我带你去看御医……”
即墨沁忍住巨痛,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看着女孩苍白的脸色,荆红林心疼地说道:“若是很痛,你便喊出来……”
即墨沁又点了点头,右手紧紧抓住荆红林胸口的衣襟,因为疼痛,手指都已不着一丝血色。她将脸庞贴近他的胸膛,轻声问道:“将军,我能这样睡一会儿么?”等不到荆红林的回答,她头轻轻一歪,已经沉沉昏睡而去。
衣袖下,手链上发光的碎片,骤然又黯了五片,只余下两片,发出微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