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国师,囿于皇城,虽然身不由已。但是,如今,有祖母陪伴,即墨沁倒也心满意足。她从繁星殿迁移到了晨晖殿,周边护卫的御林军多了一倍。
晨晖殿距离崇景殿很近,比起繁星殿,域面更广阔,配有花园、内湖、亭榭,更宜居住。应她的要求,弘文帝派人将繁星殿书籍每周搬一批到晨晖殿,供她阅看。
即墨沁天天饱读诗书,闲时游园散步,又承欢在祖母膝下。除了身为国师,外出蒙上薄纱这一点不太习惯,日子倒也过得挺舒畅。
闵夫人知道即墨沁性情洒脱宜然,无论身处何种环境,很快便能适应。这几日,见她渐渐习惯国师身份,每天心情甚是愉悦,也是颇为欣慰。唯有看着女孩略显苍白的脸庞,心中暗自忧虑,眼神中蕴藏淡愁。而当即墨沁看向她时,却又立刻敛净担忧的眼神。
临近三月,闵夫人拿出自到皇宫之后,就开始绣制的一块手帕,唤来即墨沁。闵夫人向来手巧,从小到大,即墨沁身上的衣物饰品,大多由她手工做成。
近一年,即墨沁除了身上原有的物件,未曾用上祖母新制之物,一直心里痒痒。如今看到手帕,异常兴奋:“祖母,这是为我新绣的吗?”闵夫人抚着她的长发,慈爱地看着她,声音格外轻柔:“是呀,沁儿快要过十六岁生日了。这条手帕,是祖母送你的生日礼物!”
即墨沁脸色一亮。在云间,每一年,她的生日都是一件大事。她总有感觉,自己每过一个生日,祖母额头上的皱纹,便会舒展一些。十五岁生日之时,祖母紧紧抱着她,格外开心,仿佛快要完成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为此,还特意到附近村庄买了些牛肉,煮了碗牛肉面。
想到那碗香喷喷的生日面,即墨沁不禁心生向往,口中生津,紧紧抱住祖母:“祖母,今年我也要吃牛肉面,好不好?”
闵夫人垂下双眼,也紧紧地搂住她:“好,祖母给你烧!”
三月初一,即墨沁吃了一顿期盼已久的生日面,也拿到了祖母绣好的新帕。薄而柔的帕面,竟绣着双面花色。一面是粉色水莲,似有风吹拂,朵朵吐蕊摇曳,几能闻见芬芳;一面是红色凤凰,熊熊烈焰中,姿态昂然,振翅高飞,仿若欲破帕而出。
即墨沁仔细抚摩,爱不释手,边看边笑。
闵夫人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渐渐似有晶亮闪烁。这一次,一回头,即墨沁敏锐感觉祖母情绪不对,扑了过来,伏倒在闵夫人身旁:“祖母,你怎么了?”
闵夫人轻轻抚着她的脸,眼神微有肃然:“沁儿,你已年满十六岁,祖母相信你,能够照顾好自己。”停顿了一下,她充满爱怜地拨了拨即墨沁脸侧的发丝:“这段时间,祖母想要回乾灵谷一趟。”
即墨沁神色一凝:“乾灵谷?”三个字对她而言,实在是过于陌生。但是,这是她的出生地,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与她关系密切。只是,祖母为什么突然要回到乾灵谷呢?
十三年前,她曾决绝地离开那里。以后,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地方,包括自己。如今,为何突然又要回去呢?
“是的,沁儿,有些事,我必须要去办一下!”
“祖母,沁儿一起去,好么?”
“沁儿,你如今是国师,最应该在的地方,便是这里了。”闵夫人眼神看向远处,似在想些什么:“这一次去,无论怎样,都要把一些事做完!”她回过眼神,慈爱地看着即墨沁:“回来以后,祖母会一直陪着沁儿!”
即墨沁愣愣地看着祖母,她突然明白,这个世间,每个人都会有些秘密。哪怕是相依为命的祖母,心中也会暗藏连她都无法分享的秘密。她相信祖母,所做之事,必然有她的理由。只是,即墨沁在犹豫。以前,一直是祖母在照顾她,这一年的经历,却让她觉得,如今,她是国师,应该是由她照顾祖母了。
她紧紧攥着闵夫人的双手:“祖母,沁儿若不能陪你去,待禀明帝上,派护卫陪你去好么?”
“不,沁儿,祖母必须一个人去。乾灵谷很神圣,外人不能踏足!”
“可是……”
“沁儿,祖母这段时间不在,若帝上问起来,你就说是在佛堂吃斋念经,要独居一段时间。千万,不要让帝上知道祖母回了乾灵谷。此行,必须保密!”闵夫人再次紧紧抱住即墨沁,欲言又止。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
即墨沁心头一跳,紧紧地搂住闵夫人腰间,问道:“祖母要办什么事,也不能让沁儿知道么?”
闵夫人缓缓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怀中的女孩:十六岁,她果然长大了!突然间,心头一热,她的决心更加坚定了,再一次紧紧抱住即墨沁:“不能!待祖母回来,一切都会告之沁儿。这段时间里,沁儿,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祖母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即墨沁眼睛一热,也紧紧抱住闵夫人,心中却是有些忧伤:祖母,沁儿也想照顾你呀!
翌日,乘司织局宫女每月集中出宫买办,闵夫人穿着宫装,混在其中,顺利出宫。即墨沁这才明白,很早以前,祖母就已在为此作精心准备。
一念至此,即墨沁愈发挂念,常会拿出手帕仔细察看。总觉得,祖母绣的这块手帕,是想要告诉她什么。
从小,在闵夫人的指导下,她也学习刺绣。十几年来,虽不算最精通,但也可说是刺绣高手。双面刺绣,是极繁复的一种技艺。手法自不用说了,没有十年苦心锤炼,根本无法绣出双面图案。除此之外,所用丝线也要足够精细,关键还有布料。
这种绵密的宛丝锦料,在渔村绝无可能买到。即墨沁仔细观察过,这块布料甚至比上次荆红林给她的绸帕还要紧韧,材质极为稀罕。绣在上面的每根丝线,似乎都在闪闪发光。莲花与凤凰栩栩如生,互相映衬,美轮美奂。
即墨沁总觉得,自己的这个生日,对祖母而言,独具意义。虽然,她一直没有明确告之原因。但是,她在她年满十六岁就启程回乾灵谷,说明,其中必有什么玄机。只是,目前,她还需要等待一个契机;或许,她相信即墨沁自己能够悟透。
这段时日,边境继续安宁,弘文帝心情大好,时常会到晨晖殿来看即墨沁,一起品茶聊天。近期,即墨沁看的书籍内容更为繁杂,两人交流内容也更丰富。
弘文帝愈来愈发现,这个女孩不仅聪慧,而且颇有见地。阅看书籍,并非泛泛而读,而是学而思之,形成自己的见解。翻阅桌案上的《农令要术》时,弘文帝发现旁侧还夹着一页关于抗旱保墒的论述纸页。字迹清秀,论点条理清晰,论据有理。
即墨沁虽在渔村长大,在闵夫人教导下,三岁识字,五岁学琴,通晓六艺,杂而博学。晨起暮休,每日三个时辰,学习极有规律。其余时间,闵夫人则放她自由,结友作伴,嬉水玩闹,走家串巷,是渔村里的“开心果”。
弘文帝已然发现,这个女孩,性情憨厚纯朴,但是,仔细接触,愈会觉得她实际兰心蕙质。如同匣中之珠,敛收万千光芒。一旦开匣,立刻瑞气满盈。弘文帝愈发关注起她来,除了繁星殿,还派人将御书阁的书籍拿来给即墨沁看。
有一次,两人谈得兴起,弘文帝拿出以往殿试题目考她。半个时辰,即墨沁挥笔写下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弘文帝读来,有滋有味,也意识到,这个女孩的聪慧,远超他的想象。
看着即墨沁的温煦笑容,弘文帝眼前总会浮现另一个女孩身影。六年前,那时的她,何尝不是这样毓秀通慧。然而,身于帝王家,她又何其不幸。一夕之间,历尽苦难。每每想起她,他的眼神总是黯然。
北境安定下来,南疆骤起骚动。
宛南国六王子上次来大晏国求亲之后,弘文帝斟酌了一段时间,同意送曦和公主和亲。宛南国获知消息后,全国上下欢欣鼓舞。此后,和亲之事却突然耽搁了下来。
宛南王廷等了几个月,开始上奏催促,言辞之间,愈来愈急。
即墨沁发现,近段时间,弘文帝每次来品茶时,似是总有心事。
玉芸宫中姐妹甚多,是个八面玲珑的包打听。很快,听到了一些消息,告诉了即墨沁:“姑娘,听说,这段时间曦和公主几次求到帝上那里,希望取消和亲,但未获准允。”
玉芸消息灵通,即墨沁在以往闲聊之中,已了解到许多皇宫之事。她知道,这位曦和公主,是早年帝上还是睿王之时的李侧妃所生。只是,红颜薄命,李侧妃在王府中便已过逝。曦和公主实际一直养在如今的高妃处,甚得弘文帝喜欢。
“曦和公主原先既已同意和亲,为何突然反悔?”即墨沁有些奇怪,她觉得,弘文帝在诸位公主中选择让曦和公主去宛南国,必然是征得过她同意的。这位公主,为何突然变卦?
玉芸认真看了即墨沁一眼,觉得这位姑娘还是心善天真,压低了声音说道:“在帝上与懿贵妃定下和亲人选,又在朝堂上与大臣们商量过后,曦和公主才会知晓!”
即墨沁一愣。
玉芸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听说,宛南国地处崇山峻岭,四季瘴气环绕,毒虫猛兽四虐,盛行巫蛊之术。而且,那位六王爷,生得蛮壮身材,络腮满脸,凶相得很。”
即墨沁眼前蓦地闪现丝韵坊内赫连定那张凶蛮的脸庞,瞬间理解曦和公主为何要临阵脱逃。
“现在皇宫里,谁人不同情曦和公主。可惜,她生母早逝,养母高妃讲话也不顶用。曦和公主这次倒是强硬,连闯几次崇景殿面圣,都被懿贵妃驳了回去。唉,曦和公主自小体弱,若常年居住在此等蛮荒凶瘴之地,怕是……帝上这一和亲,实是把曦和公主往绝路上逼啊!”
即墨沁知道,为保国家边境安宁,历朝历代都有公主和亲,史书上也多有称颂之意。只是远嫁边疆,对于皇室公主个人而言,却往往并非幸事。
仔细一想,曦和公主和亲并非本人意愿,身体又如此孱弱,孤身一人去到千里之外,环境险恶,对她而言,确实是件难事。
即墨沁心中为曦和公主叹息,更有疑问,宛南国是大晏国属国,历年进贡,邦交甚好,弘文帝何必一定要应允此次和亲,舍弃爱女来稳定宛南民心?
弘文帝被此事困扰,连着几日不来晨晖殿。这一日,即墨沁刚沏好一壶新调制的甘菊花茶,心有挂念,临时起意,想着晨晖殿与崇景殿很近,要不直接拿着茶水送去,让弘文帝尝尝鲜。她心思淳直,想到便做,戴好面纱,端着茶壶往崇景殿走去。
走到离崇景殿近处,蓦然听到大殿里传来一阵阵慌乱呼喊声:“传御医……传御医……”一位内监急急冲出大殿,差点摔倒在地。一边扯起衣襟,拼命地往左侧的御医院跑。
即墨沁连忙走快了几步,赶到大殿门口。隐约听得内里混乱一片,即墨沁心下一沉,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门口喊了一声:“臣即墨沁,特来奉新茶!”
她正待喊第二遍,张长庭从里面小步跑了出来,一见她还端着茶壶,便道:“国师,你,你先进来……”
即墨沁从未见过张长庭如此慌张,连忙跟着往里走了几步,一到里面,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一位白衣女子垂首伏倒在地,弘文帝正努力扶着她,神情极度慌乱。两人中间,一滩殷红的鲜血正缓缓漫延开。懿贵妃站在旁侧,神色也是颇为惊恐,几个内监、宫女,已吓得一脸茫然,俯跪在旁,手足无措。
即墨沁惊诧之下,倒吸了一口气,瞬间又冷静下来。在天水堡那几天,她从雪儿处学到了不少医道之术。见白衣女子受伤,心神一凝,首先想到救治。
几步走到女子身旁,放下茶壶,俯蹲下身,仔细察看女子伤势。弘文帝正紧紧握着女子的左手手腕,上面有鲜血汨汨而出。两人中间,还有一把刃上沾满鲜血的匕首。即墨沁已心如明镜,这位女子是割腕了。
思忖一瞬,即墨沁立刻揭起罩衣,扯出第二层纱衣,拿起匕首,割成纱条,飞快地扭转成纱绳。一边看向弘文帝,一边柔声说道:“帝上,臣会一些医术,让臣来止住出血之处……”她示意弘文帝手腕往下移开,露出空间,让她替女子止血。
弘文帝手臂紧绷僵直,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已布满小汗珠。他是将帅出身,对于此类伤情,见过不少,原本不应如此慌乱。只是,关心则乱,此刻心绪已是大受干扰,与常人一样不知所措。除了紧紧按住伤口,一时已无更好办法。
如今,听得即墨沁声音镇定,说要止住出血,迷乱眼神瞬间清明。怔了一下,见即墨沁已拿好纱绳,立刻将手腕移开一些。即墨沁飞速用纱绳扎紧住伤口上部,鲜血几乎立刻止住了不少。
即墨沁手起刀落,又用匕首割下一块纱衣。拿出随身携带的袋囊,取出一些草药,放入嘴中咀嚼了几下,放到纱布之上。看着弘文帝,又说道:“帝上,请放开伤口,臣来包裹伤口。”
弘文帝犹豫了一下,缓缓放开。女子手腕处的伤口,顿时显露出来。这一刀,甚是用力,肌肉外翻,腥红一片。即墨沁立刻用纱布一层层覆裹住伤口。纱布上很快透出了一层粉红色,但仅止于此,再没有更多的血渗出了。
即墨沁松了一口气。
看着女子惨白的脸庞和微微颤抖的身躯,即墨沁知道她感觉寒冷,毫不犹豫,脱下罩衣,披在女子身上,让她保暖。然后,又从茶壶里倒出暖热的茶水,缓缓喂进女子口中 。
弘文帝扶着女子,看着即墨沁有条不紊地止血喂水披衣,手腕上伤口被成功止血,女子身体也减少了颤抖,心绪渐渐镇定起来。
“张公公,请再去拿些衣物过来……“即墨沁一边给女子喂热茶水,一边目光看向张长庭。为了不影响视线,她已扯下面纱。匆忙之中,脸上沾染上了血迹,尤不自知,目色专注,一心一意做好每一步救治。
听到即墨沁的话,张长庭连忙拿来一件披风。即墨沁立刻又包裹在女子身上,一边继续不停喂热茶水。
即墨沁的举措,显然及时有用。止住了血,裹上了衣服,喂了几杯热茶。白衣女子渐渐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紧闭双目轻轻颤动了一下。弘文帝见了,激动万分,连忙唤她:“曦和,曦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