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三十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冰雪消融的渭水河畔,柳枝才刚抽出嫩芽,一队特殊的车驾已经悄然驶出咸阳宫。没有仪仗,没有鼓吹,只有三十六辆玄色马车在三千郎官的护卫下,沉默地向东行进。
这是始皇最后一次东巡。
吴柒奉命随驾,他的马车紧跟在御驾之后。透过车窗,他能看见皇帝偶尔掀开车帘,凝望着这片他亲手统一的江山。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如今盛满了难以言说的疲惫。
行至博浪沙那日,天色阴沉。嬴政突然传召吴柒陪驾同行,两人沿着新修的直道缓缓而行,郎官们远远跟在后面。
“吴卿,”始皇的声音在春风中显得有些缥缈,“你看这直道,可能传之万世?”
吴柒望着脚下青灰色的水泥路面,谨慎应答:“若定期修缮,可保百年不坏。”
皇帝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百年?朕曾以为,大秦的江山能传之万世。”
他停下脚步,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峦:“可知朕为何执意要修直道、凿灵渠、统一度量衡?”
“陛下圣虑,臣不敢妄测。”
“因为朕要这天下,真正融为一体。”嬴政的目光变得深邃,“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这些还不够。朕要的是,从咸阳发出的政令,能毫无阻碍地传达到每个角落;朕要的是,关中的粮食能及时运到边塞,北疆的战报能快速传回咸阳。”
吴柒沉默聆听。这是他第一次听始皇如此直白地吐露心声。
“可是有些人,”皇帝的语调转冷,“他们只想着恢复分封,回到那个诸侯割据的时代。他们不懂,唯有天下一统,才能避免战乱,让百姓安居乐业。”
这时,一阵疾风吹来,掀起了皇帝玄色披风的一角。吴柒注意到,披风下的龙袍似乎空荡了许多。
“扶苏...”始皇突然转变话题,“你以为他如何?”
吴柒心头一震,谨慎答道:“皇子仁德爱民,勤学好问。”
“仁德?”嬴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仁德可治国否?”
不待吴柒回答,皇帝自顾自说道:“商君立法,惠文王承之,孝公图强,昭襄王扩张...大秦历代先王,哪个是靠仁德打下江山的?”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吴柒急忙上前搀扶,触手之处只觉龙袍下的手臂枯瘦如柴。
“陛下...”
嬴政摆摆手,平复呼吸后,指着路旁一棵新栽的柏树:“你看这树,若要它长得直,长得高,就要修剪枝杈。治国也是如此,有时必须狠下心来。”
他转身凝视吴柒:“朕知道,你与扶苏推行的那套新学,与法家之道不尽相同。但朕允许你们尝试,你可知道为什么?”
吴柒摇头。
“因为大秦需要改变。”始皇的声音低沉下来,“严刑峻法可以取天下,但未必能守天下。朕这些日子时常在想,或许你们是对的——让百姓富足,比让百姓畏惧更重要。”
这番话让吴柒大为震动。他从未想过,这位以严苛著称的帝王,内心竟有这样的转变。
车驾继续东行,三日后抵达碣石。站在渤海之滨,嬴政屏退左右,只留吴柒一人在身边。
“吴卿,朕有一事相托。”皇帝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陛下请讲。”
嬴政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鸟玉佩:“若朕...若大秦有变,你要辅佐扶苏,守住这片江山。”
吴柒跪接玉佩,只觉得手中之物重若千钧。
“扶苏仁厚,但过于理想。”始皇的声音随着海风飘来,“你要帮他看清现实,在仁政与强权之间找到平衡。更重要的是...”
他转身直视吴柒:“要让他明白,天下一统,来之不易。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到诸侯割据的时代。”
“臣,谨记。”
回程的路上,皇帝病倒了。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减缓他的痛苦。在病榻上,嬴政仍然坚持批阅奏章,只是手已经颤抖得握不住笔。
吴柒日夜守在御驾旁,看着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日渐衰弱。有时在昏迷中,皇帝会喃喃自语:“长城...直道...灵渠...朕做到了...”
更多的时候,他反复念叨着:“万世...大秦的万世...”
行至沙丘那夜,嬴政突然精神好转,竟能坐起身来。他召来吴柒,口述最后一道密诏:
“朕崩后,传位于扶苏。蒙恬辅政,吴柒参赞。新政之事,宜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说到这里,他剧烈咳嗽,鲜血染红了前襟。
“陛下!”吴柒急忙上前。
嬴政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记住你的承诺...守住...大秦...”
他的手缓缓松开,眼神逐渐涣散,却仍死死盯着东方——那是他尚未抵达的东海,是他追寻一生的长生之梦。
吴柒跪在榻前,手中的玄鸟玉佩冰凉刺骨。帐外,巡夜郎官的脚步声规律响起,浑然不知一个时代正在悄然终结。
更鼓敲过三响,李斯和赵高匆匆入帐。看到榻上情形,两人脸色骤变。
“陛下...驾崩了。”吴柒轻声说道。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海风穿过营帐,吹动了始皇帝未曾合上的眼帘。
他至死都望着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