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见王令淑?”
郑自在用手掩着嘴凑近符岁小声说:“先前王相公遇害,王家要办丧仪,王娘子孝期不能宴乐。”
符岁冷笑一声:“堂祖父而已,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郑自在当作没听到符岁言语中的嘲讽,柔声细语地说:“王家重孝悌,虽说不是亲祖,也在五服之内,是该服缌麻的。”
郑自在知道符岁与王令淑关系不好,也不再多说,转而介绍起园子里的景色。
“那边有人?”
符岁与郑自在落在最后面,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一片池塘旁。池塘面积不大,分出一条细流向另一边蜿蜒,从柳枝树影里能看到对面人影攒动。
“是阿兄与各府郎君们。”小五娘解释道。
“你说的阿兄可是九郎君?”有人问道。
小五娘点头称是。大家对这个养在道观的九郎君都有些好奇,怂恿钱家姊妹叫九郎君来见见。
小五娘怎么能做得兄长的主,只好连连讨饶遮过此事。
符岁站到池边隔着湖水树影望去。那边人不少,显然也发现了她们,有人起身往湖边来。梁会不想被对面的男子窥视,见状催着钱家姊妹一起离开。
钱家姊妹竟然真的带人离开,一点也没有要将九郎君介绍给诸位娘子认识的意思。
符岁慢悠悠跟在队伍后面暗自琢磨:莫非乔二情报有误,钱家根本没有让九郎君“献身”的打算?
钱家姊妹在园子中挑了个极开阔的地方,周围遍种花树,又宽敞又雅致。
待将投壶所需用具摆好,各队需要选出一人来参与投壶。
钱家姊妹要去布置藏钩的屋子,不能留在此处参与投壶。张澄云本来自告奋勇做评判,却忘记了她要下场比试,讪讪地把举起的手收回来。最终大家推举梁会做评判,于文君记数。
那边讨论的热火朝天,符岁与段玉婉站在一处,两人各自冷着一张脸,一个冷谈地看着笑闹的贵女们,一个皱着眉盯着郑自在。
刚刚有个没见过的婢女过来与郑自在耳语,似乎在询问郑自在什么。明明是钱家的园子,钱家的婢女,钱氏姐妹却对此一无所觉。而那名婢女退开后也没有走远,就在角落里等着。
“郡主为何不去那边,反而与我一起。”段玉婉觉得符岁父亲早亡,生母被逐出京城声名狼籍,与自己也算同病相怜,刚想对符岁表达一番无人怜惜的愁怨,却发现符岁眉头紧锁目光凝聚,根本没在听她说话。
“郡主站在这里做什么,投壶就要开始了。”萧姝儿来拉符岁。
符岁嘴上含糊应着,眼睛却盯着郑自在。
然而郑自在并没有久留,她称要帮钱家姊妹的忙,与钱家姊妹一起离开。等三人走远,那名婢女上前与盐山交谈。
符岁顾不上投壶,先过来询问盐山。
“郑娘子说她与钱家两位娘子都是要参加射覆的,为了公平,射覆用的物品就不能由她们准备,所以请我帮忙准备射覆用具。”
从这名婢女来符岁就一直关注着她,郑自在什么时候说过话,只有这名婢女对郑自在说过几句。符岁总觉关于这次榴花宴郑自在比钱家姊妹知道的更多,如果真是这样,这说不定就是个机会。
“你别去了,我去吧。”
在一旁等着领路的婢女听见符岁要代替盐山县主去,显得有些惊讶和焦急:“郡主不是还要投壶吗,一来一回怕是要耽误。”
符岁审视着婢女:“我都不怕耽误你怕什么?还是说只能让盐山去,我就去不得?”
符岁话已至此,婢女再反驳定让人起疑,她左右为难,只能磨磨蹭蹭地带着符岁离开。
看着前面带路的婢女一步三捱的模样,符岁更加确定心中猜测。
钱家终归是簪缨世族,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脸面来让自家郎君做万春公主的暖床客。何况姓符的不是只有公主,娶一位宗女也是符家婿。那些官宦之家不愿意将筹码压在宗女身上,无非是因为宗女的父兄与皇帝天然对立,一旦这些亲王郡王们生有贰心或被皇帝猜忌,很可能会连累自身。但是偏偏有两位宗女不存在这样的风险,那就是符岁和盐山。
钱家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符岁或盐山,不,看这位为难至极的婢女的样子,九郎君的目标只有盐山,所以钱家根本没想过让九郎君见那些宗室出女。至于为什么选择与圣人关系相对冷淡的盐山而不是更受圣人宠溺的符岁,大概是因为盐山德言容功更符合淑女标准吧。
如果真是这样,倒方便了符岁。符岁随着婢女走到一处岔路,那婢女犹豫一会,毅然选择左转。
符岁刚要跟上,却听得前方隐隐有琴声传来。
符岁试探着往前走两步,那婢女果然来阻拦。符岁见状头也不回循着声音向前走去,代灵默契地一把抱住领路的婢女,不许她跟随。
琴声渐近,符岁绕过一丛青竹,竹后藏着一处休憩的地方,此时正有一名男子端坐抚琴。
那男子听见有人来,抬头看向符岁。如远山含雾的一双长眉下嵌着一对水玉琢就的眸子,鸦青鬓发衬着莹白肌肤,薄唇浅淡。本该是至清至冷的容貌,偏生眼尾有一粒小痣,平添三分妖冶,让他像一只伤鹤一般,孤傲而凄婉。
祸水,符岁在心中如此评价。难怪钱家会推他出来,他确实有只凭容貌尚主的资本。
那男子垂下眼眸,孤寂而疏离地说道:“娘子怎么在此,可是误入?”
符岁撩开碍事的竹叶,径直走上前去:“郎君琴音瑟瑟,听得人心都碎了。”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他,“不知郎君可等到想等的人?”
男子抬头仰视符岁片刻,缓缓起身行礼:“钱頲之参见郡主尊前。”再看他眉眼间那哪还有方才的寂寥。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符岁有些许惊讶他这么快就猜出自己的身份,她试探道:“九郎君怎么不弹了,莫非是我扰了郎君雅兴?”
钱頲之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靡靡之音,恐污了郡主耳朵。”
话说得漂亮,符岁要跟他绕弯子只怕能把符岁累死。她轻轻拨动琴弦,发出断断续续几声铮鸣。钱頲之对符岁随意玩弄他的琴视而不见,临风而立,身姿挺拔端正,只从外表看去当真是如玉君子。
“九郎君为何在此等候盐山县主?”符岁是撂下萧姝儿过来的,她想节省点时间好赶回去投壶,免得把萧姝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出乎符岁意料的是,钱頲之并没有否认,而是直接说道:“县主柔明淑慎,在下处心积虑,不过慕少艾矣。”
“慕少艾?”这种理由虚伪到荒诞,符岁逼视钱頲之,“九郎君想凭一句慕少艾就让盐山托付终身吗?”
钱頲之毫无惧色,坦然回应符岁的审视:“若得县主,頲之必以礼待之,相敬如宾。”
钱頲之这话也许会实现,可符岁从不赌也许:“九郎君心有所图,既无真意,谈何以礼待之。”
“若能一生相敬,又何必在乎本心。”钱頲之用一张情真意切的脸,毫不避讳地对着一个闺阁女子说着夫妻间虚情假意的话,一双眼睛蛇信子似的,像“清净无为”的道袍里裹了条会笑的蛇。
聪明又有野心,皇帝是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他的。
符岁仔细观察着钱頲之的神情,问道:“不论本心,九郎君为何不尚万春长公主?”
在听到尚主时,钱頲之那张出尘绝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细微的厌恶。符岁紧绷住嘴角才没笑出声,果然这位九郎君就算做好了“以色侍人”的准备,也依旧不愿意做另一个段鉷。只是他凭什么觉得符氏女就能随他心意选择呢?
符岁收敛神色,反问钱頲之:“九郎君与新妇论迹不论心,难道钱家与圣人也是不论本心?”
钱頲之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下,面上看起来坦然自若,声音却郑重许多:“为人臣者,自当忠心事主,肝脑涂地。”
哪个臣子不自称忠心,真论起来,眼中看到的都是利益。满朝文武写起“忠”字来,能有几人写得熟,至少符岁还翻来覆去抄过几篇《忠孝》呢,有些人上次写“忠”字,大概还是在贡举的考卷上。
符岁冷笑道:“娶一位柔顺可人的宗女就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钱家就是这样事主?九郎君就是这样忠君?”
钱頲之瞳孔微缩,他原以为这位天之骄女只是为盐山县主鸣不平,可是她既然敢这样问,那她与圣人之间的关系只怕没有那么简单。钱頲之不是没听说过永安郡主的壮举,也正是因为她的蛮横,钱家选择了盐山县主。钱頲之对情爱看得极淡,只要无损他的颜面,他不在乎自己的新妇是谁。不过他那位修得像现世观音一样的表妹曾向他极力推举过永安郡主,大概她也察觉到些什么。
钱頲之重新审视起符岁的行为,她与王家那些恩怨,究竟是私怨,还是圣人授意?钱頲之隐隐有种预感,今日的一切将会改变他的人生。
“远在博陵的钱氏有门阀望族的事主方式,天子脚下的钱氏有为君主赴汤蹈火的决心。”
一句话就将自己和博陵钱氏分隔开来,竟是把曾经世家与皇帝间的龃龉甩得一干二净。符岁对这些世家大族厚脸皮程度也算是有了新认知,今上好不容易让世家不能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可不是要把话语权重新还给心系家族荣耀之人的。
“九郎君的姓氏不正是博陵钱氏。”
现在钱頲之无比确定,永安郡主就是一个传信人。钱家那些他见都没见过几次的亲戚远在博陵,就算被圣人清算也不会伤筋动骨。可是他的父母兄弟就在京城,为了那些族人的利益罔顾圣人的意思断送自己的仕途,对钱頲之来说得不偿失。
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说:“我之姓氏,也可胜过博陵钱氏。”
皇帝倒是会挑人。“听闻曾有世外高人说九郎君命格贵重,”符岁用手指在琴上写了几个字,“贵与不贵,就看九郎君如何选择。”
钱頲之被这几个字惊到,他怎么也没想到圣人会起这种心思,此事若能成行,正是一招釜底抽薪。
符岁只负责带话,要怎么做是钱家自己的事,她想到自己到这儿来的理由是准备射覆用品,就多问一句:“你家射覆用的东西都放在哪?”
钱頲之还在沉思那几个字,顿了一下才回道:“我命人把东西送过去,郡主不必管。”
符岁乐得当甩手掌柜,看在钱頲之长得好看的份上,额外附赠一点提醒:“圣人既看言行也要心诚,九郎君的忠心可要表地真情实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