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里都是富贵人物,万一冲撞了贵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宫中地势复杂,没有侍女引路,陆远生不敢擅闯,只好跟着自己的记忆和系统时灵时不灵的导航慢慢摸索。
“陆婉凝也太大胆了。她也不想想,我和她一块儿来的,要是我出了什么事,她不也得担责?”陆远生边走边和系统蛐蛐,“我们这次来是代表候府的脸面的,她想让我出丑,何必选在宫里。”
系统冷酷的声音响起来:“可能她想一击毙命吧。”
陆远生:“……何至于此。”
她倒不觉得陆婉凝对她有那么大的恶意,怨到想让她死的程度。
说到底,陆婉凝被一家子人宠着长大,再怎么成熟稳重,那点孩子心气还是有的。再说,她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充满乡村野气,而是端庄稳重,叫她怎么能放心。
陆远生走了这么多世界,想要她命的人多了去了,真的恨她的女孩儿却几乎没有。更何况陆婉凝这么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怕是连虫子都没打死过一只,哪来的胆量谋划人命。
正想着,却不知为何行至后花园,假山流水,梅花清香。
雪落红梅,本是一副好景象,陆远生却转头就想跑。
系统疑惑:“你怎么不往里走走?说不定跨过那边就能看见门。”
陆远生提着裙子,蹑手蹑脚:“你懂什么!后花园就是剧情触发关键点,我再在这待一会儿,估计就要撞见什么偷情的太监妃子啦、想承宠一直唱歌的妃子啦、欺凌弱小的冷宫孩子啦……”
还没说完,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打断了她的碎碎念。
“姑娘在此处做甚?”
陆远生僵硬地转过身去,看见略眯着眼睛打量她的贺行之,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
眼看跑不得,陆远生只好面对着他,勉强攒出一个笑,试图蒙混过关。
贺行之却并不买账:“姑娘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在这宫中,可不能这般……”
话未出口,他唇角翘起来,眼中却明显露出俯视的意味。
“特立独行。”
陆远生没有接话,一时间僵持不下,雪花落在肩头,两人就这么相对着,连空气都涌动着危险的气息。
贺行之跟了她有一会儿了。和她姐姐分开后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被丢下了,找路时还一直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与她在人前那副端方样子完全不同。
他很久没遇到这样的人,觉得很有意思,也就这么跟在后面。
没想到她竟一脚踏进后花园。这地方不是她该来的。
陆远生并不笨,应当已经明了了自己的身份,上次在集市骗她,想必她并没有信。
“你怎么在这?!”
贺行之的手被拉住。还在愣神,就看见陆远生满面担忧,语气焦急:“你一个侍从,穿得这么招摇在宫中晃悠,在外头也就罢了,这可是皇宫,你还不赶紧躲起来!”
“我……”
“我什么我!”陆远生三步带两步把他推进假山后,“你就在这躲着,眼看天色暗了,再找机会出去!”
“你……”
“你什么你!”陆远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急吼吼道:“你以后也别那么听你主子的安排了,人生在世,保住小命最要紧。但你也别害怕,既然我在这又碰到了你,那一定是你我有缘,我不会让你死的!”
贺行之手中温热,低头一看,是又被塞了两块和上次一样的、奇形怪状的饴糖。
“棒棒糖,我自己做的。”陆远生扬起一个笑脸,“上次我给你的是我拿来练手的,这两个更好,你收着,咱俩有缘分。”
贺行之默了默,笑了起来。
“好。”
陆远生拍拍他的肩,一副老母亲做派:“躲好点。”
然后拔腿就跑,只恨自己没生四条腿。
好在摸索那么长时间终究有效果,还是顺利找到了路。
一到宫外,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外边,一穿着藕粉色衣裙的女子立在车旁,似乎是在等人。
陆远生走近一瞧,正是陆婉凝。现在不戴着那副随时随地都笑盈盈的面具了,两颊红起来,似乎还有泪痕。
见她出来,陆婉凝袖子一甩,也不装好姐姐了,只是问:“你怎么才出来?我等了半天了!”
陆远生似笑非笑:“我为什么才出来,你不知道?”
陆婉凝一时无语凝噎。陆远生也不管她,自顾自弯身上了马车。
过了一会儿,马车前狠狠晃了一下,陆婉凝踩得很重。
她在离她最远的地方坐下,偏过头去不敢看她,只是看窗外。
马车慢悠悠跑起来。在冬日的长安,若是跑得太急,马也受苦,人也受罪。
陆远生也不去看陆婉凝,只是在一片沉默中兀地出声:“我回来的那天,比今天还要晚。”
陆婉凝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问:“嗯?”
陆远生笑了笑。
“我在荆州六年,对你的印象也不深了,可还是依稀记得,你小时候替我挨过罚。”
这话是真的。在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陆远生还不怎么熟悉这里的规矩,又实在气恼他们对待阿娘的态度,便屡屡顶撞。
那时候,整个候府上下唯一帮她的,就是陆婉凝。
只能说大小姐不愧是大小姐,在小时候就已经很周全了,仆从丫头个个儿服她,就连侯爷都对这么一个女孩儿青眼有加。
就是这样一个让阖府上下心悦诚服的大姑娘,为了她不被家法伺候,心甘情愿跪了两日祠堂,抄了半月佛经。
陆远生问她:“你为什么帮我?”
陆婉凝只是露出一个大姑娘该有的、温柔体贴的笑:“你是我妹妹,应该的。”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戴上了很重的枷锁,从此的人生,举步维艰,步步为营。
陆远生是现代人,有更先进的思想,可面对真正的封建礼教,却只能敛下脾性装作从容,可毕竟还有离开的机会。
但陆婉凝,是真的没有了。
陆婉凝听了这话,愣了愣,语气也柔和下来:“很多年了。”
陆远生从随身的荷包中掏啊掏,终于掏出了最后一根棒棒糖。
“候府上下,我最喜欢你。”
那根糖就这么躺在陆婉凝的手掌心,她连手指都来不及收拢,脸就“轰”一下红了。
“你……”
陆远生不说话,只是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她。
陆婉凝饱读诗书,自诩许多状况都能从容应对,可眼下这种,她还真没遇见过。
“你……你不怪我?”
陆远生沉思了一下,点点头:“怪的。”
陆婉凝的心沉了下去,勉强扯出一个笑:“怪也是应该的。我一时鬼迷心窍,不知怎么就……”
“所以,你得给我买几个玄星楼的烧饼。”陆远生出声打断她,笑眯眯的。
陆婉凝:“……什么?”
陆远生:“烧饼,加肉,加辣。”
世家贵女,吃□□致又讲究,素来是不去这些平头百姓也能去的食肆的。可陆远生倒是毫不避讳,也丝毫不害怕她会嘲笑她。
陆远生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冲她扬了扬眉,“你没出过长安吧?有朝一日,如果你能出去,我带你去看田和草地。”
有稻谷,有牛羊,有最自在的风。
陆婉凝沉默了很久。
马车停下的时候,她路过她的身边,轻声说了句:“谢谢。”
*
“你收买人心的方式,就是给颗棒棒糖?”系统的机械音带着些许震撼,“你批发的?”
陆远生耸耸肩,“因为棒棒糖最好做了,他们又没见过。”
人对没有见过的东西,总是有新鲜感的。有了新鲜感,就不至于这么快就取走她的小命。
小命只有一条,是留给主角的。
“眼下看来,与陆婉凝打好关系,便也许能同公主的关系缓和。景王疼惜妹妹,有了她做中间人,接近他总是容易一些。”陆远生对今天的情况做出总结。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发出疑问:“我现在的功能还没恢复完全,你怎么确定贺少敛就是主角?”
“他最像啊,难不成还能是贺行之啊。”陆远生默默回忆和贺行之的对话,每一次都抓马又尴尬。
光是装不认识他已经很艰难了,还要装作关心他,把他当做普通侍从一般藏起来。陆远生突然开始担心:“你说他不会怀疑我智商有问题吧?”
系统:“……”
陆远生:“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堪为他弟弟的良配,劝贺少敛不要与我过于亲密啊?”
系统:“……”
陆远生:“算了,问你也没用,你也没恢复好。”
系统:“……”
系统:“要多注意贺行之。”
陆远生若有所思:“那是自然。”
贺行之的死期也在不久之后了。陆远生一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与自己境况如此相似的人,就生出了一些微妙的好感,大抵是怜悯,与惺惺相惜。
贺行之甫一回府,就看见贺少敛亲自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等待,肩上落了雪也不拂去,一动不动。
他踩着雪走过去,一面问道:“做什么在这里等着?”
贺少敛首先看了眼身旁的仆从。仆从得了眼色,立即退下去。
贺行之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事啊。”
他并不着急询问,只是伸手把他肩上的雪拍去,然后将他打量一番,直到把他都看到浑身发毛,才笑了一下。
“有话直说。”
“兄长,圣人和娘娘催我的婚事催得太急,我瞧着候府的二姑娘十分不错,但我不知道圣人会将大姑娘指给你。”贺少敛对他作了个揖,“抱歉。”
贺行之不紧不慢地听完,不急不缓地开口:“知道了。”
贺少敛又欲行礼,被贺行之一把搀住。
冬日傍晚,贺行之的表情看不甚清楚。或者说,他从来就没叫人看清楚过。
“我说知道了,就是知道了。”
说罢,他将贺少敛的手放下,自顾自地接过灯笼,往府内去了。
贺少敛在朝中炙手可热,得圣人欢心,又有娘娘庇护。
凡事他张口,无所不应的。
长他两岁的阿兄贺行之,闲人一个,每每上朝,哈欠连天,兴致上来了,连圣人都敢顶撞两句。
但人尽皆知,圣人纵容他,恰恰是因为他不受重视。也没人会生猫儿狗儿的气不是?终究只是宠物。
所以,贺少敛的婚事成了,圣人顺带想起贺行之,顺手给他点了姑娘,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事也并非谁的过错。可冠着个翊王的名号,行为举止却处处受限,外人看来十分出格的事情,其实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真论起来,他也不过一具木偶,不敢拒绝,不想接受。
贺行之已走进府门,又突然转过身去,再去寻贺少敛。
贺少敛看着他的眼,如同身后这一片雪色般,素净无波,沉默冰冷。
“务必注意,时刻小心。”
他说这句话,是有原因的。
今天在宫内花园,被陆远生硬塞进假山后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环佩。
红绶带,青玉环。本是常见的组合,可那玉环上喜鹊展翅,梅花折枝,与十几年前她的那枚……
太像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出现的、她的线索。
陆远生行为异常,又不清楚底细。平心而论,贺行之并不讨厌她,甚至还对她三番两次没弄清楚他的身份但仍然对他友好的态度抱有好感,但若是她真有异常,他也不介意让她消失在长安。
贺少敛要娶她,也许并非坏事。可自己要娶个妻子,还是她的姐姐,就总觉得很没意思。
贺行之回想了一下。陆远生的姐姐,长的什么样子,是美是丑,声音如何,名唤什么?
想不起来。
再仔细回想,最终浮现在面前的,是陆远生把糖放在他手里时,弯弯如月牙一般的眼睛。
*
陆远生回了候府后,好好地睡了一觉。
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她决定好好犒劳犒劳自己,于是睡到日上三竿。
比起刚回府时又有所不同。陆远生逐渐发现,这府中最受重视的是大哥哥陆惜天,而养着的两个姑娘,晨昏定省什么的,老夫人都不怎么在意。
或者说,根本懒得见到她们。
所以,偶尔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多让丫鬟去告个假,扯出自己身体不适啊之类的谎言,老夫人根本懒得理你。
一觉睡到自然醒,她把狐裘拢好,帷帽戴好,嘱咐丫鬟不要跟着,便一人扎进了雪堆之中。
做好的棒棒糖都已经送出去了。她心情很好地想着,要多购置一些原料,到时候做出不同口味的,多送一些人。
心情太好了,也就没有发现,身后一直跟着的那一抹青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