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复出的消息才短短月余,当时孙中山尚未回国,但革命党内部已普遍将袁世凯视为合作对象。
1912年1月,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但列强拒不承认南京政府,控制海关税收,掐断财源,革命党内部主张‘联袁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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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风卷着雪沫,敲打着何府高耸的院墙,府邸深处,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与动荡。
赵明诚坐在东厢书房的炭盆边,长长吁出一口气,紧绷数月的神经终于得以稍懈。
任务?载沣赋予他的那点不切实际的“笼络”使命,早在袁世凯复出的洪流中化为齑粉。他此刻留在沽州,意义全然不同了——他是何家与北洋新兴强权之间那条至关重要的桥梁。
年关将至,风雪阻途,本来打算不日起身归航,但河面成冰商旅尚不能行使,依着岳母的意思,便与静贞一同在岳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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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虽冰封,阻了南北客船,却冻不住沽州城浓浓的年味。
空气中弥漫着炒货的焦香,炮仗燃放后的硝烟味,交织成独属于新年的气息。
何静贞裹着厚厚的银狐斗篷,戴着风帽,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在贴身丫鬟春樱和两个健壮仆妇的簇拥下,兴致勃勃朝鉴微堂走去,她知道此时父亲母亲一定就在正院花厅与舒儿拟节礼单子,想着,脚步便更轻快了些。
回廊下,几个小厮正踩着梯子,小心翼翼悬挂着崭新的朱红纱灯,灯穗在风中轻晃。婆子们端着热气腾腾的蒸笼穿梭于厨房与各院之间,空气中弥漫着蒸年糕,炸丸子的浓郁香气。
正院花厅里,暖意融融。
何观澜靠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中一杯热茶,神情平和。何母正与刘妈妈对着一本厚厚的礼单册子细语,何静舒端坐一旁,面前小几上摊开笔墨纸砚,她指尖翻飞,正将一份份礼单誊抄分类,字迹清隽工整。
赵明诚坐在下首,何父看向他,缓缓开口:“年关事杂,各处送来的节礼,还有我们回赠的章程,静舒都已理得七七八八。有几家与北洋有些牵扯的商号,礼数上需格外斟酌,你帮着参详参详,看看有无疏漏。”
赵明诚点头应下,接过静舒递来的单子细看。他心中暗赞这位小姨子的周全,哪些是维系旧情,哪些是结交新贵,哪些需不动声色加重分量,都安排得滴水不漏。
“父亲放心,二妹妹安排得极妥当。”赵明诚道。
何静舒抬眸,对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又落回账册上。
门帘掀开,何静贞踱步进来,脸颊冻得红扑扑的。
“母亲!父亲!舒儿!你们快看!”她像献宝似的,将包袱放在中央的大圆桌上,迫不及待解开。
一股市井鲜活的热闹气息弥漫开来。
包袱里琳琅满目,大多都是西街上的新鲜年节礼品。春樱看着自家主子这般开心的模样,忍不住笑道:“老爷,夫人,您可不知道,大小姐今一早就拉着奴婢去逛西街庙会,这新鲜劲儿啊,还跟在家里做姑娘一样······”
厅里众人闻言,皆掩面轻笑。
何静贞笑嗔地看了一眼春樱,从盒子里拿出两个面人,一个抱着鲤鱼的胖娃娃,一个梳着双丫髻、笑盈盈的小姑娘。
“舒儿!舒儿快看!”何静贞将面人捧到妹妹面前,“街上捏面人的老手艺,捏得可好了!这个胖娃娃给你,讨个吉利!这个俏丫头我留着!”
那胖嘟嘟抱着鲤鱼的面人,色彩鲜艳喜庆,笑容憨态可掬。何静舒接过来,指尖触到面人微凉的,带着面粉特有质感的身体,看着姐姐眼中那份纯粹的、仿佛孩童般得到心爱之物的欢喜,心中柔软的地方也被轻轻触动。
“谢谢姐姐”何静舒眉眼舒展开,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温暖笑容,将面人轻轻放在书案显眼的位置,“捏得真好,我很喜欢。”
何静贞见妹妹喜欢,更是开心,又兴致勃勃拿出买的绒花,窗花,絮絮说着街上的见闻,哪个摊子的蜜饯最甜,哪个铺子的灯笼最别致······
静贞眼中没有对时局的忧惧,没有对未来的迷茫,只有纯粹的、买到心爱之物的满足和归家过年的喜悦。那笑容,干净得如同沽州初雪后澄澈的天空。
何母看着长女恢复少女般的心性,眼中满是慈爱与欣慰,何观澜捻须微笑,看着这满桌的市井烟火气,听着女儿叽叽喳喳的讲述,连日来紧绷的心弦也松了下来。
乱世又如何?只要家人安在,这年,总要热热闹闹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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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过后,喧嚣忙碌了大半日的仆从们被屏退,花厅只余何观澜与何夫人这对相伴数十载的老夫妻,享受着片刻的清闲与静谧。
丫鬟重新换上了热茶。刘妈妈领着众人退至外间候着。
何母目光落在那个云家带来的异常精美的红木嵌螺钿拜匣上。她起身走过去,打开匣子,从最里层取出一个柔软丝绸包裹着的物件。
“老爷”她走回座位,将包裹放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打开,“您瞧瞧这个,是云夫人托静贞带来的,说是琅青那孩子特意从英伦寻来,孝敬您的西洋玩意儿。”
丝绸褪去,露出一件造型奇特的金属器物。通体由黄铜打造,打磨得锃亮如金,底座沉稳,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铜柄,可以摇动。
“这是何物?”何观澜微微倾身,眼中流露出几分好奇。他虽老成持重,但并非迂腐守旧之人,对西洋的奇技也颇有兴趣。
“静贞说,这叫······‘万花筒’?”何母回忆着女儿的话,“说是拿着这小柄摇动,透过这水晶片看里面,能变幻出无数种绚烂的花样,比咱的走马灯还要奇妙。琅青信里说,这是伦敦当下最时兴的玩意儿,他想着老爷或许会喜欢,便托人捎了回来。”
何观澜拿起那“万花筒”,入手冰凉。饶有兴致看了片刻才放下,脸上带着赞叹:“确是新奇精巧,匠心独具。云家这孩子······倒是有心了。”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目光悠远。
“想当年在沽州,老夫不过一介小吏,是时任吏部侍郎的云兄慧眼识珠,在巡抚人选上鼎力举荐,才有了我这七载巡抚生涯。那份提携之恩,何家世代不敢忘怀。”
何夫人也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忆中,脸上浮现笑意:“是啊,那时候云夫人常带着琅青过府来玩。琅青那孩子,打小就生得玉雪可爱,嘴又甜,跟静舒玩在一处,像亲兄妹似的。一晃眼,孩子们都大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时光飞逝的感慨油然而生。
何观澜“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何母觑着丈夫神色,斟酌着措辞:“老爷,您看······云家与我们何家,渊源深厚,情谊非比寻常。云夫人待静舒,更是从小便视如己出,那份疼爱,贞儿也说了,京中多少贵女都比不上。如今静舒也······”她轻叹一声,“过了年就十九了。贞儿像她这般年纪时,瑞哥儿都已会叫娘了。我这做母亲的,看着她这般沉稳持重,虽欣慰她能为父分忧,可这终身大事······”
何母观察着何观澜平静的侧脸,鼓起勇气道:“云家······门第自不必说,世代簪缨,与咱们又是通家之好,知根知底。琅青那孩子,如今在外留洋,眼界开阔,人才更是万里挑一,俊朗得连画儿里的人都比不过。若真能亲上加亲,岂不是天作之合?云夫人那份心思,我看是再明白不过了。咱们静舒嫁过去,有云夫人这层情分在,定不会受委屈······”
何老放下茶盏,脸上并无愠色,但那眼眸里,却辨不清情绪。
“妇人之见呐。”何父开口,声音不高,语气也听不出责备,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何母心头一紧,面上笑容微僵。
何观澜的目光缓缓扫过那精妙的万花筒,复又落回妻子脸上,声音平和:“云家待我何家,确有提携之恩,这份情,我何观澜铭记于心,自当以诚相报,在官场,在商路,皆可。但,”他微微一顿,“婚姻大事,岂能与报恩混为一谈?此更非笼络世交、巩固门楣的工具!”
他看着妻子,语重心长:“静舒,她通诗书,晓世务,掌中馈,识时局,这份心智与担当,便是男儿又有几人能及?她是我何观澜的骄傲,更是我何家未来真正的依仗!”何老眼中流露出对女儿的期许,“云家是簪缨世族不假,可琅青那孩子,仗着生得一副好皮囊,家世显赫,在沽州城时便是出了名的潇洒少爷,引得多少闺秀倾心?这份‘名头’,一直响得很呐。”
何母想辩解:“老爷,少年人爱玩闹也是常情,何况他如今在英伦求学······”
何观澜轻轻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求学?十五岁被云家执意送去英伦,你以为真是为了让他潜心艺术?云兄当年私下与我饮酒,也曾长叹,道是此子在家乡已然‘声名鹊起’,管束不住,恐惹出更大祸事,才狠心送走,盼着万里重洋和陌生环境能磨磨他的性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在沽州是出了名的‘花花太岁’,到了英伦那等繁华地界,只怕是如鱼得水,你只听说他画艺受洋先生称赞,可曾听闻他学业之外,又是如何‘挥洒才情’的?追求新鲜刺激,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静舒若嫁过去,面对这样一个心性未定,只知风花雪月的丈夫,纵有泼天富贵,显赫门楣,又能得几分真心敬重?又能有几时安稳静好?”
何观澜微微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云琅青,绝非静舒的良配。他担不起静舒这份厚重,更配不上我女儿的心智与未来!”
何母被丈夫这番透彻分析说得哑口无言,她想起云琅青在沽州时那些“潇洒不羁”的传闻,心中也泛起疑虑,但仍有些不甘:“可······云夫人是真心喜欢静舒,琅青对静舒······小时候也是极好的,或许······”
何观澜神色稍缓,重新靠回椅背:“云夫人喜欢静舒,是真。琅青小时候与静舒亲近,也是真。可此一时彼一时。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更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要过一辈子。”
“最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盘算,云家那边,琅青本人,可有只字片语说过非静舒不娶?可有半分急切求娶之意?”
何母一愣,细细回想静贞转述的云夫人话语,多是长辈的期许和怀念,云琅青信中提及静舒,也多是寻常问候······确实,并无明言。
“云夫人再属意,终究是长辈的心思。琅青本人,远在万里之外,心思如何,谁知道呢?”何观澜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或许他在英伦,早已邂逅了令他心折的异域风情,或许他享受着无拘无束的生活,尚未有定下来的念头。我们何必剃头挑子一头热?”语气变得郑重而开明:“静舒的婚事,关乎她一生福祉。我这个做父亲的,感激云家恩情,也看重世交情谊,但绝不会拿女儿的幸福去做顺水人情,更不会因门第虚名而委屈了她。此事,最终还是要看静舒自己的心意。”
他看着妻子,眼神坚定:“若她心中属意琅青,且琅青能证明自己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能担得起责任,给得了静舒敬重与安稳,我何观澜亲自备厚礼上云家说亲,绝无二话!但若静舒无意,或者琅青依旧是那个只知逍遥的公子哥······”
何老目光扫过那只万花筒,意味深长,“那这桩事,便就此作罢。你我做父母的,不必强求,更不必庸人自扰。云家的关系,自有其他方式维系,不必非系于儿女姻缘之上。”
何母望着丈夫沉静的眼眸,心中那点因门第和旧情而生出的热切期盼,渐渐冷却下来,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知道,丈夫看得比她深远,思虑也更为周全。女儿的幸福,终究比所谓的“天作之合”重要得多。
“老爷说的是······”何母低声道,算是认同了丈夫的见解。
何观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窗外,北风似乎小了些,隐约能听到远处街巷传来的,迎接新年的零落爆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