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陆胜的专列抵达上海,他风尘仆仆地回到陆公馆,身影裹挟着北地的寒气和一路的疲惫。
府内一切如常,却比往日显得格外安静,他随口问迎上来的管家:“夫人呢?”
管家恭敬回话:“回师座,夫人几日前回沽州何府省亲了,说是想念亲家老爷夫人,回去住些日子。”
陆胜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顿了下脚步,“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径自穿过庭院,走向二楼的书房。
军靴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
他脱下带着肩章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松了松领口,便立刻投入工作。
此番奉天之行,诸多细节需要与麾下军官尽快沟通落实。他按下呼唤铃,对闻声而来的副官沉声吩咐:“去,把张团长、李参谋他们几个叫来书房,有要事商议。”
因女主人不在,陆胜又额外嘱咐了一句:“让下面人备好茶点,待客的礼数不能缺。”
副官领命而去。
陆胜走到书桌后,习惯性想打开那个存放他专用印泥的紫檀木盒子——那印泥质地细腻,色泽饱满,是平日里批阅重要文件时用的。
然而盒子一开,里面却是空的。
他皱了皱眉,扬声叫来一个在门外候着的仆人:“我常用的那个印泥呢?去库房取些新的来。”
那仆人是从沽州何府过来的,见陆胜问起,脸上露出一丝为难,躬身小心翼翼回道:“师座,那个·····那个印泥是夫人的私物,并非公中采买。之前您觉得好用,夫人便让都拿到书房来了。库房里·····库房里现在已经没有了。”
陆胜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夫人的私物?”他印象中,静舒似乎并不常用这东西。
那仆人见主人追问,不敢隐瞒,又或许是想着替女主人表表功,便多嘴解释了一句:“是,听说是国外才有的稀罕牌子,质地上乘,很是不易得。还是夫人·····嗯,是列在礼品单子上的,极其珍贵,所以存量不多。”
“礼品单子?”陆胜捕捉到这个词,心头莫名一沉,他盯着仆人,语气听不出喜怒,“谁送的?”
仆人被他看得有些发怵,暗悔自己多言,却也不敢不说,只得硬着头皮,声音更低了些:“是·····是云家二少爷,从英国托人送来的·····”
“云琅青”这三个字,如同一点火星,点燃了陆胜胸腔里积压已久的、混合着旅途劳顿、时局压力以及对妻子若即若离态度的烦闷!
又是他!怎么哪里都有他!
从那个刻着“MY LOVE”的手表,到火车上副官汇报的那件被云琅青在海外“顺手”解决、让他欠下无形人情的麻烦事,再到如今,连他书房里惯用的,以为不过是件普通办公物事的印泥,竟然也是云琅青送的!
一股火“噌”地窜了上来,烧得他额角青筋微跳。他感觉自己像个活在自己家里的笑话,衣食住行,处处都残留着那个远在英伦的男人的影子!这手也伸得太长了!简直是无孔不入!
“滚出去!”陆胜猛一挥手,声音压抑着怒火。
那仆人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躬身,踉跄着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内只剩下陆胜一人,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口,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结婚近一年,他掏心掏肺对何静舒好,几乎是有求必应,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她。可她却始终像一池深水,看似平静接纳了一切,底下却依旧是他触摸不到的冰凉。
他原以为是她天性清冷,需要时间慢慢暖化。
可现在·····
如果她心里始终装着别人,甚至默许、保留着那个人留下的一切痕迹,那他陆胜算什么?一个提供了安稳归宿的、可有可无的摆设吗?
那个云琅青,先是差点设计让他革职,如今又假惺惺施以援手,还在他家里留下这么多阴魂不散的“馈赠”!这简直是对他陆胜最大的挑衅和羞辱!
他越想越气,一拳砸在厚重的书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陆胜此时还不知道何静舒怀孕的消息,只满心都被这股被侵入领地、被比较、甚至被怜悯的愤怒所占满。
他只是觉得无比膈应,无比憋闷。
————
陆胜的坏情绪,无声无息弥漫开来,传遍了整座陆公馆。连带着书房里议事的几位军官,也都感受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这几个军官都是随着陆胜一路打拼出来的兄弟,深知这位年轻师长脾气一贯算不得多好,带着行伍之人的冷硬与严厉,却也从未像今天这般,将如此不加掩饰的烦躁与冷厉写在脸上。
几个人坐在一旁,看着主位上那位身姿依旧挺拔、面容却如同覆了一层寒霜的陆胜,心里都如坐针毡,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几分。
这个年少成名的师长,虽然年轻,可在军务方面向来没有含糊过,认真、专注,是他们信服的主心骨。可是今天,怎么脸这么臭·····眼神扫过来,都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戾气。
几个人面面相觑,交换着惴惴不安的眼神,谁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一个不小心,哪句话不对,就惹得这座活火山当场爆发。
硬着头皮,几人将几件紧要的军务商议出个章程,便都打算起身告辞,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等等。”
陆胜低沉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温度,带着命令意味。
几位军官刚抬起的屁股又立刻落了回去,齐刷刷看向他。
陆胜的目光扫过他们,语气没什么起伏:“正事说完了,都别急着走。陪我·····喝酒去。”
几人脸上堆起笑容,心里叫苦不迭,却也不敢不从,只得纷纷应和:“是,师座!”
“陪师座喝几杯,放松放松!”
此时,窗外的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华灯初上,正是十里洋场寻欢作乐、放松潇洒之际。几个军官心里倒也乐得借此轻松一下,总比在书房里对着师座的冷脸强。
而且,自从陆胜成婚后,他来这种风月场所的次数屈指可数,兄弟们私下里还以为他真是收了心,改邪归正,只爱家中那位美若天仙的夫人一人了。
没想到·····今天竟主动提出要喝酒。
男人到底是了解男人。
为首一个机灵些的军官,立刻心领神会,脸上堆起暧昧又了然的笑意,低声吩咐候在外面的随从,让车辆直接开往城里最时兴、最热闹的那家青楼。
他凑近陆胜些许,带着点讨好又怂恿的语气低声道:“师座,听说最近新起了一位姓卢的姑娘,那模样,啧啧,跟天仙似的!才情更是不用多说,弹得一手好琵琶,唱起小曲来能把人骨头都听酥了!咱们·····去瞧一瞧?”
陆胜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期待,也没有反对,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说透底点,他此刻根本懒得发表意见,满心只想找个地方大喝一通,把这积压在胸口的烦闷和那股无名火,统统借着酒精发泄出去。
既然家里不能让他放松,反而添堵,那就去外面。
他一言不发,率先起身,大步朝外走去。几位军官连忙跟上,簇拥着他,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公馆门外沉沉的夜色里,融入了上海滩那浮华而喧嚣的夜。
————
陆胜这几日,除了在司令部处理必要的军务,其余时间,尤其是在夜幕降临后,几乎都泡在了酒里。
白日里,他尚能维持着一师之长的威严,处理着奉天之行后续的军务交接与部署。可一旦公务结束,那强压下去的烦躁便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兽,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于是,他几乎每晚都带着几个心腹军官,流连于上海滩各家声名在外的酒楼舞厅,甚至是那浮华喧嚣的销金窟。
他并非去寻什么真正的风月情调,更多的是在那些地方包下一个奢华的厢房,一杯接一杯灌着烈酒。他喝酒的样子也带着一股狠劲,不像是品鉴,更像是要将某种情绪硬生生溺毙在酒精里。
陪着他的几位军官兄弟,起初还觉得能跟着师座出来放松是件美差,可接连几晚下来,个个都叫苦不迭。
陆胜喝酒时话不多,脸色也始终不见晴,那双眼眸在酒精作用下非但没有迷离,反而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郁和冷厉。
他们小心翼翼陪着,说些军中趣事或市井八卦试图活跃气氛,却往往只换来陆胜一个淡淡的“嗯”字,或者干脆是更长久的沉默。
这哪里是放松?简直是受刑!
几人私下里交换着无奈的眼神,却又不敢多问,更不敢提前离场。只能硬着头皮,看着他们的师座一杯接一杯,直到醉意明显上涌,眼神开始有些涣散,才试探着劝道:“师座,时辰不早了,明日还有会议·····”
陆胜通常不会反驳,只是带着七八分的醉意,靠在椅背上,挥挥手,示意副官送他回去。
几位军官如蒙大赦,连忙起身相送,又不放心地叮嘱副官:“一定好生送师座回府休息。”看着汽车载着陆胜消失在夜色中,他们才长长松口气,互相摇摇头,转身继续他们自己真正的“放松”去了。
副官确实尽心,每次都稳稳地将陆胜送回陆公馆,陆胜虽然喝得多,但酒品尚可,从不发酒疯,只是沉默地倒头就睡。
然而,即便是醉梦中,他那紧蹙的眉头也未曾完全舒展。
整个陆公馆的下人都感受到了男主人的低气压。
他白日出门时步履生风,带着寒意,晚上归来时一身酒气,沉默寡言。府内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有些凝滞,仆人们做事都格外轻手轻脚,生怕触了霉头。
这些事情,都传到了刚刚从沽州省亲归来的何静舒耳中。
她初闻时,秀雅的眉尖轻蹙,心中掠过一丝惊讶,陆胜虽出身行伍,有时作风强硬,但并非贪杯误事、沉溺声色之人。成婚以来,他更是极少涉足风月场所,即便有应酬,也大多早早回府。
“想必是奉天那边的事情太过棘手烦冗,耗费了太多心神,压力太大了吧。”何静舒在心下暗自思忖。
她深知关外局势复杂,张作霖又非易与之辈,陆胜此行定然劳心劳力。这般借酒放松,虽有些出格,但念及他肩上的重担,作为妻子,她心中虽有微微不适,却也生出了几分体谅与心疼。
何静舒素来不是斤斤计较、拈酸吃醋的性子,更不愿为此等小事与陆胜生出不必要的龃龉。
加之她此番归来,心中还藏着那个天大的喜讯,满心都充盈着一种初为人母的、紧张与甜蜜的期待感,更不愿让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打扰了这份心情。
为免烦心,府中一应琐事,若无必要,皆先由周妈处置定夺,不必事事都来禀报于她。
因此,关于陆胜近日更为具体的行踪,以及那隐藏在“借酒消愁”背后的、更深层的原因——诸如那块刻字的手表,那方来自英伦的印泥,那件被云琅青“顺手”解决的心头大患——她都还暂时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
她只当他是公务烦忧,需要时间自我调整。
白天她回到陆公馆时,陆胜已去了司令部处理公务,两人并未碰面。
何静舒安顿下来后,看了看时间,想着他晚上总要回来用膳,便决定亲自去厨房盯着,好好准备一顿丰盛精致的家宴,为他接风洗尘。
烟火气中弥漫着食材的香气。
何静舒就站在一旁,偶尔上前看看进度,暖黄的灯光映在她沉静秀美的侧脸上,为她平添了几分属于人妻的温婉与烟火气。
想到这些天在沽州与父母团聚的温馨,想到腹中悄然孕育的新生命,再想到即将归家的丈夫,何静舒的唇角不自觉微微弯起,流露出一抹带着温柔的笑意。
是啊,一切都在变好。
外面的风风雨雨,时局的动荡不安,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方温暖馨香的厨房之外。
夜色渐浓,陆公馆的灯火次第亮起,将这座宅邸点缀得温暖而宁静。餐厅里,碗筷已经布好,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待男主人的归来。
何静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诗集,目光不时飘向门口的方向。
那份想要与他分享惊喜的期待,如同细细的暖流,在她心间缓缓流淌。她相信,这顿用心准备的饭,以及她即将宣之于口的消息,或许能驱散他连日来的疲惫与烦闷。
哎,舒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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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盛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