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州城-
时值深秋,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澄澈,几缕薄云如丝如絮。
何府庭院里的那几株老桂花树,花期已近尾声,但枝头仍缀着零星的金粟,风过时,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甜香,与阳光晒在青石板上的味道糅合在一起,构成了故乡独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何静舒的归来,给这座略显沉寂的宅院注入了暖意。
她此番回来,一是探望日渐年迈的父母,以慰他们思念女儿之心。二来,也是要将那个藏于心底,关乎新生命的喜悦,亲自告知双亲。
何老与何母见到爱女归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得知女儿怀有身孕后,那份欢喜中更添了无尽的牵挂与慈爱。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何母亲热拉着静舒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铺了软垫的椅子上,目光慈祥地在女儿依旧纤细的腰身上流连,语气里是化不开的关切,“上海那边虽说什么都不缺,可你毕竟是头一遭,身边没个真正知冷知热的老人提点着,娘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絮絮叮嘱着,从孕期饮食的禁忌、起居的注意,到家中仆役的管束、人情往来的分寸,恨不能将毕生的经验一口气全灌给女儿。
何老虽不多言,只端着茶盏坐在一旁,但那不时颔首的动作和眼中流露的欣慰,都显露出他对女儿的默默关心与支持。
“母亲放心,女儿都省得。”何静舒微笑着应承,声音在父母面前多了几分柔婉。
听到父母问起在上海的生活,何静舒耐心地一一回答,报喜不报忧是她一贯的作风。
她只说陆胜待她极好,尊重信任,陆公馆上下也打理顺遂,她在上海的生活颇为安稳顺心。
何母仔细听着,见女儿言辞恳切,神色从容,不似作伪,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许,连连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姑爷是个靠得住的,你过得好,我同你父亲也就放心了。”高兴之余,又关切地问:“姑爷可知晓了?他定然高兴坏了吧?”
何静舒温声解释:“他前些日子奉令去了奉天公干,关外路途遥远,通讯不便。女儿想着,他人在外地,公务缠身,若此时告知,难免让他心生牵挂,影响正事。便打算等他公务结束,平安回到上海后,再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何观澜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嗯,虑事周全,理当如此。男儿志在四方,正当以公务为重,不必让他为此分心。”
正说着,姐姐何静贞也带着一双活泼伶俐的儿女回了府。
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笑,童稚的欢语充盈了略显沉静的庭院。
何静贞见到妹妹,自然是亲热无比,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嗔怪道:“瞧着是清减了些!上海事务繁杂,如今你又有了身子,更该仔细着些。若不是明诚那边也离不得人,我真想随你去上海住段日子,好歹能照应你一二。”
何静舒闻言,轻轻笑了笑,那笑意清淡而温暖:“姐姐的心意,我岂会不知?只是,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呢?”
她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春桃和周妈:“如今春桃和周妈都将我伺候的很好呢”语气平缓,却带着令人安心的笃定,“事事想在前头,处处打理得妥帖周到。我在上海,一切都很顺遂,母亲和姐姐实在不必如此挂心。”
厅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茶香袅袅,混合着新蒸糕点的甜暖气息,与窗外传来的孩童笑语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安宁的世家团圆图。
何静舒置身于这熟悉的、被浓浓亲情包裹的氛围中,看着父母关切的面容,听着姐姐体贴的话语,感受着这份血脉相连的温暖,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因时局和身孕而产生的些许纷扰与压力,仿佛也在这片刻的安宁中悄然纾解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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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奉天城,天高云阔,带着北地特有的爽朗。巍峨的公署建筑在澄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庄重。
陆胜在此地盘桓半月有余,与张作霖几番深谈磋商,要务已基本敲定,彼此都觉满意。
这关外之地,行事风气的确与南方大不相同,少了许多弯弯绕绕的虚礼客套,言谈间多是直来直往的痛快,这让习惯了南方缜密周旋的陆胜,倒也觉得别有一番轻松畅快。
张作霖出身草莽,是马匪起家,而陆胜自己早年亦有过相似的绿林经历,这份微妙的共通点,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谈起往事,竟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话语投机不少。
当然,这份“投机”之下,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盘算——老张为他的东北基业谋算,陆胜也为自己的上海防区与未来前程筹划,各取所需,各为其利。
临行前夕,陆胜婉拒了诸多饮宴邀约,多在张作霖的公署司令部内走动。
其间,他偶遇一位名叫郭松龄的军官,相谈之下,不禁为之侧目。此人曾在孙文麾下效力,深谙革命理论,如今被张作霖延揽麾下,担任军事教官,谈起治军、战术,见解独到,思路清晰,让陆胜深感关外之地藏龙卧虎,能人辈出。
他心下暗忖,革命党与北洋军,立场各异,纷争不休,可说到底,争来斗去,流血流汗的,不还都是自家的同胞兄弟?这一点,无需以投靠何方来简单论断高低。
启程这日,阳光正好。
张作霖亲自率领一众心腹弟兄,在公署大门前为陆胜送行。
“陆老弟!”张作霖上前一步,亲热握住陆胜的手,用力摇了摇,“事情都谈妥了,哥哥我这心里也踏实!往后得了空,你可得多来咱们关外走走看看!别跟哥哥客气,我老张这儿,随时扫榻相迎!”
陆胜脸上洋溢着笑容,亦是紧紧回握,应承得干脆:“雨亭兄放心!待江南事务稍缓,小弟必定再来叨扰!届时,少不了还要向兄长和诸位兄弟请教!”
两人执手相看,笑声洪亮,真似一对情深意重的异姓兄弟。
在这看似热络无比的气氛下,陆胜心底却是一片清明。他冷眼旁观这半月来的种种,深知身旁这位身材不高却气势迫人的“张小个子”,绝非甘于久居人下之辈。
其野心魄力,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只要彼此利益交织,互为倚仗,即便曾是潜在的对手,也未尝不能化为暂时的挚友。
这乱世之中的交往,本就如此。
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公署前平整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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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沪的专列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疾驰,午后阳光透过半卷的丝绒窗帘,在包厢内投下温暖的光影。
车厢包间内,气氛宁静。
陆胜靠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难得地陷入了一场深沉的小憩。
关外这半月,与张作霖及其麾下那帮虎狼之师周旋,看似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实则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丝毫松懈,确实耗神费力。加之心底深处,对远在上海家中的妻子那份牵挂,更让他这些日子很少能真正安眠。
此刻随着列车南归,距离那个有着温暖灯火和她的家越来越近,心头那份负担似乎也轻了一些。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也格外舒服。脑海中甚至已经开始勾勒回去后与静舒在灯下细语,分享奉天见闻的温馨画面。
就在他沉浸于这难得的放松与归家的憧憬中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是他的副官走了进来,手上拿着几封刚收到的电报,副官脸上带着笑意。
陆胜睁开眼,尚带着一丝睡意,目光落在副官带着笑意的脸上,有些不解。
副官见状,恭敬解释:“师座,之前军队那件‘棘手’的事情,前些天发来电报,说是已经解决了,您不用再操心了。”
陆胜闻言,并未立刻展颜,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等着下文。
那件事情牵扯甚广,阻力极大,其中关键,便在于涉及洋人的利益,洋人态度强硬,在这华洋杂处、洋人话语权极大的世道,以他在上海的地位和手腕,尚且感到棘手,甚至需要借重张作霖在关外的某些影响力来迂回推动,怎么会如此突然,如此轻易就“解决了”?
副官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进一步解释:“我们在上海的人多方打听,这才知道,是对家那边主动收手了。辗转托了好些关系才探听到,原来是一位在海外的大老板出面帮忙打点的。”
“这位老板人虽在海外,却极顾念同胞之情。此事能如此顺利解决,全仰仗他出面周旋。”副官流露出敬佩之色。
陆胜听着,心中疑虑并未打消,反而更深。
能让那般难缠的对手、尤其是让牵涉其中的洋人都肯买账松手,这得是何等通天的腕力?这样的人,放眼海内外,也找不出几个。
而且这样的事情,绝不可能是什么路见不平,大发慈悲。背后必然有着更为复杂的利益交换或更深层的目的,要做的事情只怕还有很多,需要仔细探查。
陆胜甚至觉得,以对方展现出的实力,这件事的解决,或许还不见得是他一个师长能够亲自去道谢的层面。
副官此时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探寻:“下面人费了老劲才摸到点边,说这位大老板·····好像还与师长您有些渊源,是旧识。”
“哦?”陆胜挑了挑眉,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副官显然所知也不详尽,只能将自己拼凑起来的信息说出:“标下也不是很清楚具体详情,只听闻·····那位先生似乎是与您曾有过一面之缘,方才伸出援手。”
他看着陆胜的脸色,补充了最关键的信息,“哦,对了,好像·····是姓云。在海外华人圈里,颇具影响力呢。”
“姓云”·····
不提还好,这一提,陆胜立刻就知道了是谁!
在海外能有如此实力,又与他陆胜“有旧”的,除了那个远在英伦的云琅青,还能有谁?
他猛地将手中拿着的咖啡杯放下,动作间带出了一丝烦躁,脸上已明显露出了不悦之色。
副官见陆胜脸色骤变,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触及了不该提的禁忌,慌忙垂首:“师座,是标下多嘴·····”
陆胜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请罪,语气有些疲惫:“不关你的事,下去吧。”
副官不敢多留,躬身退出了包厢。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陆胜独自靠在沙发里,方才小憩后的舒缓心情早已烟消云散,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与郁结萦绕心头。
云琅青·····
他为什么要帮他?
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深思,还能为什么?除了为了她,为了那个如今已是陆夫人的何静舒,还能有什么理由,能让那个精明至极且从不做亏本生意的云家二少爷,如此自降身份,来管他陆胜的闲事?
他帮的不是他陆胜,他护着的是何静舒的安稳。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宣告着他的存在,和他那份即使远隔重洋也未曾放下的守护。
陆胜抬手,用力揉着阵阵发紧的太阳穴。
革命党的事情尚未彻底平息,他增兵护卫陆府,就是怕有不测惊扰到家中,让静舒担忧。如今这心头大患虽意外解除,却又冒出来一个云琅青·····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车厢微微摇晃,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陆胜望着窗外,目光并未聚焦在任何风景上,只觉得心头那根名为“云琅青”的刺,在这一刻,扎得更深,也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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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州-何府
何静舒坐在那架老秋千上,素手轻握着微凉的绳索,此时暖阳正好,金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她的衣襟上跳跃成斑驳的光点。
庭院里晚桂的余香尚未散尽,与泥土的清新气息混合在一起,在微凉的空气中静静浮动。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周遭没有侍立的丫鬟仆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离自己不远处的那座飞檐亭子上,朱漆的柱子,石青的瓦,在阳光下静默着。
她忽然有些恍神。
目光所及,亭台的轮廓在暖阳中微微氤氲,仿佛穿透了时光。
就在那座亭子里,陆胜,对她许下了婚姻的承诺,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未来,交托到她的手中。
还有·····同样是在那,另一个身影,带着他特有的、不羁与执拗的气息,也曾在那里,对她有过一番激烈而直白的表白。
那些鲜明或模糊的画面,声音与光影,争相涌现,一切的一切,清晰得都好似昨日才刚发生。
而如今,她已身为人母。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将何静舒从那些纷繁的过往思绪中轻轻拉回。
所有的年少时光,所有的恣意与惘然,都不复从前,也不能再回到从前。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总是见景伤情,思绪变得格外柔软。是因为这季节更迭带来的萧索,还是因为身体里那悄然发生的变化,使得心境也愈发敏感了?
在家总是自在的,被熟悉的景物与气息包裹着,心神便松弛下来。何静舒就这样靠着秋千架,在这片秋日暖阳的拥抱里,和着空气中那丝缕甜香,阖上眼帘,假寐了一会儿。
梦里,没有纷繁的世事,没有沉重的抉择,阳光是记忆里最明澈的样子,庭院中的一切都浸润在柔和的光晕里,鲜活而温暖。
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