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云琅青的临湖别墅受尽折辱负气离去后,陆胜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就此认命。他深知硬碰硬绝非上策,云家树大根深,云琅青手段狠辣且占尽先机,正面交锋,己方胜算渺茫。
然而,他亦非束手待毙之人。
陆胜也未如云琅青所预期的那般因绝望而崩溃,或是失去理智做出更激烈的反抗,而是利用了自己多年来在军中积累的人脉与信任。
他首先向几位一直赏识他军事才能、且在北洋系统中颇有份量的老长官发出了求援信,措辞恳切克制,充分展现了一名遭受无妄之灾却仍以大局为重的将领形象。
同时,他让手下得力干将方维翰等人,暗中联络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有旧谊的同僚、袍泽,低调地进行疏通和解释,力求将不利影响降到最低。
更重要的是,陆胜过往的赫赫军功和扎实的带兵能力,此刻成了他最重要的护身符。
上峰之中,不乏有真正看重他军事才能、认为他是可造之材的实权人物。他们欣赏陆胜这股从底层打拼上来的狠劲和实战能力,认为在当前动荡的时局下,此类经验丰富的战将不可或缺,因此,即便云琅青的攻势猛烈,证据确凿,引发了上峰的猜忌和不满,但最终的处理结果,却并未如云琅青所期望的那般——将陆胜一撸到底,彻底打垮。
陆胜站在师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外面操练的士兵,目光坚定。
云琅青的出手确实狠辣,让他结结实实吃了个大亏,感受到了与这些顶级世家子弟玩弄权势手段时的差距。
但想就此轻易摁死他陆胜,却也没那么容易。
他这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命,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硬朗。只要师长之位还在,只要枪杆子还握在手里,这场较量,就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接下来的路或许会更难走,但他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
何府。
时节已入深秋,虽未至凛冬,但空气里已浸透了一层沁人的凉意。庭中的老树叶片半凋,剩下些深黄浅褐的残叶挂在枝头,被风一吹,便打着旋儿落下,铺在青石板上,踩上去有细碎的轻响。
何静舒坐在临窗的书案前,穿着一件淡紫色镶澜边的薄棉旗袍,外罩了同色系的羊绒开衫,日光清淡,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一位金发碧眼的西洋女教师正用流畅的英语讲解着欧洲近代史的变迁,何静舒偶尔颔首,提出一两个清晰的问题,神色认真。
窗棂半开,漏进些微凉的空气,带着庭院里残菊的淡香。
春桃悄步来到书房门外时,见到的便是这般宁静的场景,她不敢打扰,只垂手立在廊下等候,直到里头授课的声音停了,女教师收拾好教材起身告辞,她才轻轻叩了叩开着的门扉。
“小姐。”春桃走进来,手里捏着一封西式信封,脸上带着点迟疑。
何静舒正低头看着方才的笔记,闻声抬眼:“嗯?”
“有您的信。”
何静舒微微抬眸,目光落在信封上,见那信封样式简洁,并无特殊标记,便随口问道:“哪来的信?”
春桃的声音更低了几分:“是·····香榭丽舍酒店那边,经理亲自送过来的,说是伊莎贝拉小姐的侍女特地交代,务必送到您手上。”
伊莎贝拉?
何静舒纤细的指尖在触到微凉的信封时顿了一下,她与那位英国小姐不过一面之缘,浅谈几句,并无深交,何至于特意写信?且还是通过酒店经理这般郑重的途径?
她心下虽觉诧异,面上却依旧平静。这些日子,她虽深居简出,专注于课业与家中事务,但外间的风声或多或少总会传入耳中。云琅青的动静,云母的态度,乃至陆胜那边似乎遇到的些微麻烦,她虽未深究,却也并非全然不知。
这封突如其来的信,在此刻,便显得有些微妙了。
那日花厅一晤,该说的,似乎都已说尽,此刻这封信笺,又所为何事?
然而,凭着那日对那金发少女的一点印象——那份不顾一切的勇气和眼底的执拗,何静舒觉得,伊莎贝拉并非无的放矢之人,这封信,或许并非寻常问候。
何静舒的目光在信纸上一扫,对仍侍立在一旁的春桃淡淡道:“这里没什么事了,都先下去吧。”
“是,小姐。”春桃躬身应道,朝另外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三人无声敛衽行礼,脚步轻悄退出了书房,将房门轻轻掩上。
室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树叶簌簌的轻响。
窗外的薄光透过纱帘,柔和而静谧。
书房内只剩下何静舒一人,空气中还残留着方才授课时淡淡的墨水与书卷气息。
她垂眸,目光落在手中那封来自伊莎贝拉·温莎的信笺上,信封是西式的,简洁素雅,唯独收信人“静舒小姐”几个中文字,写得略显生涩,却异常规整,尤其是“静舒”二字,笔划清晰,透着一种认真,仿佛练习过许多遍。
何静舒轻轻抚过那略显笨拙却格外用心的字迹,心中掠过一丝感慨,她用裁纸刀划开封口,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信纸有好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流畅的英文,何静舒的英文极好,阅读起来毫无障碍。
她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就着窗外漫入的清淡天光,静静读了起来。
伊莎贝拉的文笔并不华丽,却带着一种真挚的几乎能透过纸张触摸到的情感。她写得十分详细,一笔一划,都浸满了心事。
信中的内容,将何静舒的思绪带回了数月前的英国,那个属于云琅青的名为“静园”的庄园。
--在伦敦静园,有一间常年上锁、连最忠心的老仆也不得擅入的房间。
“那是只属于云琅青的画室。”
推开橡木门,扑面而来的不是松节油的味道,而是一种混合着时光沉淀、纸张墨香和某种执念的独特气息。
云琅青归国前的一个礼拜,他喝醉后呼唤静舒的名字,伊莎贝拉为他盖好被子出房门后。
(信件内容以叙事展开)
--伦敦,云家别业,深夜。
指针滑过凌晨三点。
伊莎贝拉揉着酸涩的眼角,脚步虚浮地从云琅青的主卧退出来,轻轻带上门。门内,浓郁的酒气混合着男性昂贵须后水的味道还未散尽。
他醉得不省人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那个音节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静·····舒·····”
又是这两个字。
伊莎贝拉心里像堵着一团湿棉花,闷闷的,带着困惑。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那点不安。
口渴得厉害,喉咙里像有砂纸在磨,她扶着橡木楼梯扶手,一步步走下宽阔的主楼梯。
偌大的宅邸一片寂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发出回响,水晶吊灯早已熄灭,只有壁龛里几盏昏黄的夜灯。
她摸索着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干渴,却浇不灭心头的烦闷。
重新上楼时,困倦和黑暗联手欺骗了她的方向感,主卧在走廊尽头右侧,她迷蒙着眼睛慢慢走到那,指尖触到熟悉的雕花门框,她以为是主卧的门把手,便下意识拧动、推开。
门内,是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暗。
伊莎贝拉愣了一下,混沌的大脑这才反应过来:走错了。
这是主卧旁边那间管家再三强调过“少爷私人领域,任何人不得擅入”的神秘房间。
鬼使神差地,她竟没有退出去,反而向前了一步,橡木门在她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走廊壁灯昏黄的光晕。
伊莎贝拉站在黑暗里,只有窗外花园里夜虫的微鸣和她自己骤然急促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噪。
她反手在门框内侧摸索着——她记得房子的开关通常在那里。
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金属小凸起。
“咔哒。”
清脆的开关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骤然亮起的灯光,如同舞台的聚光灯,瞬间将房间里的一切暴露无遗。
伊莎贝拉倒吸一口凉气,困倦瞬间被惊飞,只剩下清醒。
目光所及,是画。
无数的画。
大小不一,或倚墙而立,或散落在地,或立在画架上,它们像沉默的卫兵,守护着主人的秘密。
画布上,无一例外,都是一个陌生而美丽的东方女子的身影!
最靠近门口的一幅,笔触略显稚嫩生涩。
画上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穿着藕荷色的精致小袄,有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乖巧坐在水边的石头上。
画纸边缘,褪了色的墨水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静舒妹妹”。
伊莎贝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沿着墙壁缓缓移动。
画中的女孩在时光里悄然生长。
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月白色的改良学生装,怀里抱着书本,眉宇间青涩褪去,初现少女的清冷轮廓,眼神带着一丝不易亲近的疏离。
十五六岁,及笄之年的少女,侧影对着窗外,穿着素雅的旗袍,脖颈的线条优美,阳光勾勒出她半边脸颊,那清冷中透出的初绽风华,令人屏息。
还有一幅,是她在庭院中执伞回眸的瞬间,裙裾飞扬,惊鸿一瞥,仿佛连风都为她驻足。
然而,更多的画作,带着浓烈的思念气息,显然是留洋后的手笔。
这些画作,风格从早期的写实,逐渐演变到捕捉光影的印象派笔触,再到后期某些作品中抽象的、饱含浓烈情感的色块堆叠·····无论技法如何变迁,画布中央的灵魂,永远只有一个。
伊莎贝拉的视线扫过画室中央散落的书籍和堆积如山的信纸。
她蹲下身,捡起一张。
纸张泛黄,边缘磨损,墨迹深深渗入纸背,力透纸背,只有四个字:静舒亲启。
伊莎贝拉认得那字迹,属于云琅青。她环顾四周,这才惊觉,地板上、矮桌上、甚至画架的角落,散落着许多同样的信纸,每一张的开头,都写着这相同的四个字——“静舒亲启”。
有些信纸空白,有些写了寥寥数行又被涂改或撕毁,好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都化作无法寄出的沉默。
无数未能寄出的思念,在这里堆积如山。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房间角落一个被厚实亚麻画布覆盖的画架上。
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她走过去,手指触碰到粗糙的画布边缘时,她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掀开了它。
画布滑落,露出下面的画作。
依旧是那个女孩,但比之前任何一幅都要稚嫩。
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活泼的马尾辫,穿着鹅黄色的衫子,正咧着嘴开怀大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阳光洒满她稚气的脸庞,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画面右下角,有一行落款和日期:念静舒·于1906
1906年。
五年前。
是云琅青刚刚踏上英伦土地不久的时候。
伊莎贝拉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画布重新垂落,将那明媚的笑容掩藏回黑暗。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遍全身。
原来如此。(她想起云琅青醉酒后的呓语。)
原来在英国,在她遇见他之前,甚至在更早的他刚刚离开故土的时刻,这个名字,这个身影,就已经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占据着他灵魂最隐秘的角落。
这里的每一笔线条,每一抹色彩,每一张未能寄出的信笺,都是无声的呐喊,都是刻骨的思念,都是她从未拥有过、也永远不会拥有的深情。
画室里没有一幅她的画像。
一朵娇艳的英伦玫瑰,在这里找不到一丝存在的痕迹。
伊莎贝拉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画架,发出轻微的声响。
窗外,伦敦灰蒙蒙的天空终于透出一点微弱的青白色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惨淡的光带,恰好照亮了地上某张写着“静舒亲启”的泛黄信纸。
————
何静舒的目光在信纸上缓缓移动,伊莎贝拉用细致而微颤的笔触描绘出的那个伦敦画室,仿佛透过文字,在她眼前徐徐展开,那些堆积如山的画作,那些力透纸背却未能寄出的“静舒亲启”,那被郑重覆盖的属于她幼年笑颜的画架·····
看到这里,何静舒执信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忽然想起那日花厅中,伊莎贝拉初次见到她时,那双大眼睛里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恍然。
当时她并未深究,只以为是异国少女初见时的讶异,如今想来,那分明是·····亲眼见证了秘密与真人重合后的冲击与无措。
原来,那个看似冲动直率的金发少女,竟怀揣着这样一个沉重而惊人的秘密跨越重洋而来。她所有的“莽撞”拜访,所有的试探与追问,并非单纯出于嫉妒或挑衅,而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彻底死心,也让这段无望爱恋得以安放的证实。
何静舒轻轻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丝清冽的苦意。
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复杂的感慨,甚至·····几分真实的佩服。
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异国少女,是怀着怎样一种孤勇才能忍住这般巨大的发现,独自消化那窥见他人最深情愫的震动与心酸,继而远渡重洋,来到这完全陌生的国度,只为亲眼见一见那个占据了她所爱之人整个心灵的“幻影”,亲手为自已这场无望的爱恋,画上一个句点。
这需要何等的决心与勇气。
伊莎贝拉·温莎,并非何静舒最初以为的,只是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天真无知的小女孩。
她完成了她的求证,也履行了她的“承诺”,将这个属于云琅青的秘密,交付到了它本该归属之人的手中。
何静舒微微定了定心神,指尖翻过一页信纸。
旧事已然明晰,此刻更重要的,是伊莎贝拉在下一页,还想对她说什么。
念静舒 于1906[爆哭]
微凉的晚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