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这一夜妙善音睡的很沉,很安稳。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临湘阁是太白剑派里最小,最偏,最看不到日光的阁子。妙善音来时杂草丛生。她住了三月有余,扫清灰尘,理去蛛网,置办了风雅之物。临湘阁太偏远,她的门前每日只有吹拂不止的寒风和卷地飞雪光临。
这期间,渺千山一次也没来过。
妙善音常常站在阁子里望着阁子外。阁子外什么也没有,唯有孤寂。它安静得像是独立于这十丈红尘之外的桃源。
屋里的香炉燃了一夜只剩下炉灰,妙善音起身去拾掇。她方披好衣服下地,便听得三声极缓极轻的敲门声。
“何人前来?所为何事?”
半晌无人回应,只是又三声叩门,比方才更轻更缓,诚像是害怕见到阁子的主人一般。
妙善音只好轻手轻脚地打开锁,推开门。
待得疾雪散去,人能看清面前之物时,妙善音看到的是一个白衣黑发的冰雕。
他的睫毛,手背,剑柄上皆沾了冰晶,头上和肩上则积了厚厚一层雪,像是已在此等候许久了。
妙善音几乎认不出这个人来,她被困在这里三月有余,他从未看过她一次。
“善音。”
渺千山低低地唤她。
“善音。”
渺千山老了许多,完全看不出青年之态。
大雪下得烈而疾,一如妙善音孤身前来投奔渺千山的那一日。
“善音”
那时他也是这样轻声唤她。
妙善音轻阖双眼,片刻后才睁开。
他是盟主,他是不能退却的天峰盟盟主。
“妙善音。”
妙善音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像是了然,又像是释然。
“你要赶我走,对吗?”
“不。”他摇头,“你永远都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但我们的道不同,正如我最初的时候说的那样。这与天下大义都无关,只是你我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
妙善音微笑着摇头。
“我已经找到我琴音中缺的那个东西了。你呢,你找到了吗?”
“剑本无情,但是江湖有情。人生一世不过百年,我若为剑而活,我也就成了冷冰冰的废铁。”
“青龙会本也无错。”
“青龙会本无错,但青龙会若真成了江湖豪杰的末路,沈星移真的会善待他们吗?”
妙善音仰头望着渺千山,“我从不相信沈星移。我不信他会善待江湖豪杰,我只相信你。只有你,唯有你能让这个江湖重获新生。但它真的正确吗?这就是你唯一的道吗?”
渺千山闻言笑了起来,他一如既往地温柔,如痴如醉地望着恍然若梦的白衣神女,“善音,我不单单是一个剑客,我还是天峰盟的盟主。”
“你还是不信这江湖中的爱。你只信你自己的正道。”
“是。我从不相信爱。江湖不过是一场厮杀罢了。十四年前在明月阁中我便告诉你了。”
“那你爱我吗?”
渺千山垂下了眼帘,“我爱你,但我更爱…”
“这个江湖,和你的剑道。”妙善音替他说完了下半句。
“好,我走。”
「九」
渺千山从不信这江湖中有爱恨。
正如他不信妙善音一般。
天峰盟盟主掌管着八荒四盟,他必须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大侠,而在侠客的眼中,最重要的,永远都不会是——爱情。
他温柔地送妙善音离开天峰盟,仿佛在送一位登门拜访的贵客一般。
妙善音接过自己的琴,走出去几步却又回头看。
渺千山和他的两个门徒还站在门口遥遥相望,看到她回头,渺千山伸出手挥了挥,随后转身,拂袖而去。
像是在道别,与妙善音,也与他自己。
妙善音不再回过头去看。她拄着竹杖,一步深一步浅地走远了。雪地上留下一行孤寂的脚印,不多时北地寒风一卷,也不见了。
四年,风云变幻,江湖中暗流汹涌,青龙会却迟迟不肯露面,沈星移稳得可怕,远比当年明月心要稳得多。
但此时此刻,却有一道战龙令悄然燃起。
更多的战龙令交相点燃,仿佛要把这白日青天都灼出一个洞来,烟尘直聚成黑云,遥遥压在朝廷和整个江湖上空。
黑云压城,所有人都知道大战将近了。
有田间耕地的农夫与自己的妻子道别,有商人将家业传给长子,有青楼的女子褪下自己的银饰将长发束起,他们皆抬头望向同一个方向。
战龙令燃起,他们必须要为青龙会做一件事。
隐士,商人,农夫,青楼女子,教书先生,茶馆小二……
他们重新拿起各自的武器,朝着第一道战龙令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去了。
这个方向就是青龙会!
这就是青龙会!
沈星移倚坐在明月阁中,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贪酒的普通人罢了。
乌发从他的耳缘滑落,垂在眼前。
“龙首,战龙令已燃起,二十八战龙来了二十七个,唯有一人老死。但他儿子来了,他们随时都可以为青龙会牺牲!”白衣侠客重重地将腰间佩剑卸在地上,抱拳跪下。
他的衣摆被风鼓起,拂过酒壶,然后垂在地上。
沈星移负着手转过身去,背对着白衣侠客,从明月阁中往下望,望着这绵延千里的山脉和山间汩汩流淌的长河。
这壮丽山河,这陌陌红尘,多美啊。
可一旦开战,它们都将变成牺牲品。
“好。你可向天峰盟递战书了。”他缓缓开口,“收拾行装,我们十日后开战。”
“是!”
「十」
“盟主!为何不留下那女子审问一二?”
白发苍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抱着拳,灼灼双眼紧盯着渺千山,“您明知她是…”
“青龙会的人。”渺千山垂下眼帘平静地开口,“可我不信。”
“盟主!青龙会的人小动作愈发频繁,我们的人在边陲屡屡受欺,现在眼看着他们就要按捺不住…”白发老者的声音带了三分哭腔,双手抵着地面,重重地低下头去磕在地上,“就算不说这些…尊府的仇,你报是不报!”
渺千山负着手,背对着一众老前辈,独自一人站在属于他的位置上,“报。但绝不是靠一个女人。天峰盟不会伤害扣押任何一个无罪的人。妙善音无罪,只是选择了青龙会而已。”
“我们此时该想的,是为何天峰盟留不住各路豪杰。”他终于转过身来,“试问各位可有想过青龙会的突出之处?”
“这…”老者被问的哑口无言,只得垂下头去。
“沈星移野心勃勃,他以虚名许那些江湖人士,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受他重用。且此人极擅蛊惑人心,他曾说可为每一位加入青龙会的人皆找到他自己的价值。”
一清脆女声遥遥响起,阴影下唯有她的双眼还灼灼发亮。
翠色衣袍的女子缓步走出,她的乌发高高地束成飞仙髻,弗一走出,便如在暗沉寰宇中唯一的孤星一般。
渺千山的眼神炯炯发亮,“我天峰盟虽没有青龙会那么鼎盛,但每一个天峰盟的人,都是自愿加入的,他们皆是仁人志士,随时都可为天峰盟抛洒热血。”
“盟主。”那翠衣女子走到渺千山面前,躬身向他抱拳,“此时不是该思考是否该审问善音姑娘的时候了。她初归青龙会,一定也带去了我们的情报,此时若还犹犹豫豫不主动出击…只怕会后患无穷啊。”
一番话震醒了在场的豪杰,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集在这弱女子身上。
“盟主,各位。容不得再犹豫了!”
渺千山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仍是沉静,但在这至静中却仿佛多了一股火,烈烈地烧将出去,直冲出秦川烧向青龙会。
画眉见状直起身子来,“我寒江城愿誓死追随盟主,画眉与沈星移,必不同活。”
她的声音不大,却仿佛震耳欲聋。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众盟主皆是诚惶诚恐,不敢再怠慢。
“帝王州愿誓死追随盟主!”
“万里杀在青龙会面前决不退缩!”
“我就不用表态了吧,我一向是支持千山小兄弟的。”水龙吟的盟主最后一个站出来,眼里带着笑意。
站在首位上的白衣剑客遥遥地向唐盟主行了一个弟子礼,“各位,我们发展了十四年,一切准备都是为了今日。”
渺千山望着这一干殷切地向他行礼的豪杰。
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教过他武功,有面熟的前辈也有生疏的新秀,可最后站在这个位置上的却只是他一个人。
十年,无数个日日夜夜,秦川的梅花开了又败,太白山上每一处都有他苦修的痕迹。
他回想起老前辈临终前的嘱托,想起那柄曾跟着当年剑神叱咤风云的长剑,想起雪山飞瀑,寒舍小炉…
然后他想起了朗朗明月和月下那个乌发白衣抚着琴的女子。
妙善音。
渺千山仰起头,向往着那一抹白色,闭了闭眼又睁开。
“我天峰盟今日在此,向列位先辈许誓,势必将青龙会覆灭!”
“青龙覆灭!天临青峰!青龙覆灭!天临青峰!青龙覆灭!天临青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