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秦川。
妙善音一身白衣,融入雪景里。
有梅花泠泠开在红墙边,倏忽卷走一地飞雪。
她提起裙角,头发仍是披散开来,撑着一把伞,背着一架琴。
十年了。
妙善音撩起面纱抬头望着这个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
那是新的太白,新的八荒。
她忽然觉得这个气派鼎盛的山门并不适合印象里那个孑然一身的白衣剑客。
他应该是孤独的,应该是出世而清高的。
而不是与红尘俗世纠纠缠缠。
他对剑的执念如同她对琴一样,他们都是疯魔的。
妙善音在山门前站定,收起纸伞拂去自己肩上零落的飞雪。
红梅被风雪吹得摇摇晃晃,倏忽落下一点残红。
“我是渺千山的旧友,赴约前来。”
那弟子接过玉牌扫了一眼,向她抱了个拳,脆生生地开口回道,“原来是掌门的旧友,太白疏忽了,还请姑娘在此稍待片刻,容我等进去通报一声。”
妙善音点头,那小生一溜烟进去了。
不过片刻,那人便回来了。越过他的肩膀能隐约看到他身后的白衣剑客。
白衣乌发,佩着一柄剑。
与十年前别无二致。
妙善音如痴如醉地望着只露出来半截身子的渺千山,眼神跟随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一晃一晃。
风雪载途,一朝重逢。
“善音。”
渺千山的衣角掠过她的手背。她顺势翻起手背向他抱拳。
“许久未见。”
渺千山的眼神极温柔,像是在望着他心爱的剑,但是又略有不同,他望向剑的时候执念而柔情,望向她的时候只有温柔和欣喜。
“你来加入天峰盟?”
“是。”
“天峰盟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
渺千山的眼神迷茫而不解,“你不会是为江湖大业而来的人。你为什么要来?”
“为了一个懂我的人。”
长剑在渺千山腰间微微颤抖,仿佛与妙善音有了共鸣,期待着能破鞘而出向老友打个招呼。
渺千山握着剑柄的手一扬,长剑如愿而出,他退后两步,望着太白山门下绵延数千里的雪山,雪山里如碎玉般点缀着的红梅,和门前那个一身白衣出世清冷的妙善音,忽地出招。
“善音姑娘,看好。”
长剑在风雪中耸然而立,渺千山脚尖轻点,仿佛没有重量似的带着剑锋在天地间游走。他已与长剑融为一体,剑锋所至之处人影匆匆。他和他的剑仿佛已化为了秦川的大雪,无处可至,无处不可至。妙善音看得眼睛生疼。她知道,那就是剑意,只不过它并不凌厉,并不像是杀人利器。
“我并不是懂你琴的那个人。”
渺千山的剑招已出完,他收起剑来定定地望着妙善音的眼睛,“你说太白是一种剑意。但我的太白却是一种孤寂。”
“那我若是为你而来呢?”
渺千山抬眸望着妙善音的眼睛,片刻才又缓缓垂下。
“你真的为我而来?只为我?”
“千真万确。”妙善音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来。
秦川风雪刹那间停了,红梅自雪中次第盛开,万物苏生。
仿佛她一笑,天地都失色,山河都失声。
渺千山平生第一次觉得有比他的剑更重要更执念的东西,那就是她的笑容。她对他露出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笑容。
自那以后,他的太白就不再是孤寂。
「六」
逾三年,妙善音已成为整个天峰盟举足轻重的人。
她智慧,恬淡,是青龙会的人,却只对渺千山忠心耿耿。
沈星移看着天峰盟一日一日壮大起来,似乎一点都不急,像是在等什么。
他当然在等什么。
等着朝廷自己急起来,等到天子急得坐不住的时候,等到他可以问天子要来朝廷中的精兵的时候。
那时才是真正的血雨腥风。
沈星移坐在自己房中喝一壶老酒,妙善音就在他对面低着头抚琴。
“多年以前,明月心也曾在这里为公子羽抚过琴。”他忽然放下酒杯,冷不丁对着妙善音冒出这一句来。
妙善音的琴音分毫不乱,她的手稳得可怕,而这样一双手,本应拿起剑来杀人。
“他们也像我们现在一样隐忍…明月心别无所求,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子羽。公子羽也放任她去做,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过问。”沈星移眼神迷离地望着一身白衣的女子。
“你想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就要遵循她的轨迹去走。”
妙善音拨尽最后一个音,抬起头来看着沈星移。
“明月心最后也是为公子羽而死的。”
他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来,“你不必为我去死。你只要为我掀起这场风雨即可。”
「七」
冬去春来,秦川却依然是大雪纷飞。
妙善音醉伏在软塌上,眼神迷离地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
好像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中原时望着的那轮明月一样。
她披衣而起。
春夜的凉风习习地穿过她的墨发。
妙善音赤着脚,踩在青石路面的苔藓上,不意打了个滑。
树影婆娑,并着她的身影映在屋墙上。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如今的江湖早已不再流传着他们的传说。四盟里两盟,八荒中两荒,竟都倒向了青龙会。
仿佛他们的先辈殊死抵抗青龙会,为天下大义而死,本就是一场笑话。
可笑!可叹!可悲!
何为大义!何为忠烈!这天下间哪里有什么大义?
妙善音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柄玉笛,她望着那光华流转玲珑剔透的碧玉,眼神却愈来愈空。
她并不吹奏它,只是看着,就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东海之上仙气氤氲的移花宫。
没人知道妙善音乃是移花宫弟子,也没人知道妙善音竟然会武功。
她已有很多年没有出过手了,此时却忽然用玉笛指着月亮打出裁玉三问。
“我何止有三问可问。”妙善音呢喃道。
没人回应她。
渺千山不再执着于武学,他的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在妙善音看来毫无用处的琐事之上。
天峰盟与青龙会之争本就是一场洪流,渺千山恰好被卷了进去,可他没有独善其身,也没有任人宰割,他偏要控制这场洪流。
那个乌发白衣的剑客终是不见了。
渺千山的剑变缓了。
他越来越多疑,直到有一天怀疑起了妙善音。
妙善音打着花舞着陪伴了她十余年的玉笛,后来干脆不再按照移花宫的武学出招,而是纯粹地舞了起来。
她的头发披散着,白衣披散着,赤着脚,整个人如无暇白玉一般,被月亮的柔光一镀,如天上下凡到人间的神女一般。
忽地有笛声遥遥传来,仿佛是在为妙善音的舞而吹奏。
妙善音闭上了眼,脚步却愈来愈快,沉浸在笛音里,对月而舞。
白衣上下翻飞如蝶,美人旋转着妙曼动人的身躯——她才是引人注目的那轮明月。
半晌后笛音悠悠消失,妙善音恰好停下来。
玉笛还在手上,她不再隐藏,指着外面痛痛快快打了一整套武招。
妙善音的嘴角终于上扬,仿佛一切心事都随着刚刚的漱玉决送了出去,不再属于她。
渺千山盘膝坐在妙善音的屋顶上,刚刚把笛子从唇边移开。
他的眼神紧随着白衣神女的身影,待妙善音进了屋子才移开。
有一滴眼泪自他的眼角流下。
他只有三十岁,眼角却忽然有了皱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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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