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镜影 第3章 疑问

晨钟破晓，宏亮悠扬的钟声如同无形的波纹，层层叠叠地传遍千山万壑，震散了山间缭绕的乳白色晨雾，也唤醒了沉睡中的书院学子。

百名学子齐聚于地势最高、最接近初阳的“晨悟台”。这里云海翻腾，视野开阔，是吸纳天地初开那一缕纯净紫气的最佳所在。

姜扶摇是到得最早的那批人之一。她闭目立于崖边最前沿，身形仿佛与周遭流动的山风、与脚下坚实的岩石彻底融为一体。

神识细腻地铺展开来，感受着气流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以及东方天际那轮即将跃出云海的红日所蕴含的、磅礴而充满生机的暖意。

周身淡青色的风灵之气自然流转，在她体外形成无数个微小的、高效的气旋，如同无数张开的饕餮之口，贪婪而有序地吞噬着东来紫气。

偶尔，她会并指如剑，于虚空中看似随意地轻划，每一次划动，都伴随着细微却锐利的剑气嘶鸣，她在不断地梳理、磨合着自身凌厉无匹的剑气与自然之风的契合度。

冷冽、专注，自成一片生人勿近的绝对领域。腰间的剑穗风羽，在瑰丽晨曦的映照下，泛着内敛而纯净的青辉，仿佛也在呼吸吐纳。

不远处，秦无忧潇洒地盘坐于一青石之上，姿态闲适。周身水汽自然凝聚成氤氲的雾气，在初升朝阳瑰丽光芒的照耀下，折射出梦幻迷离的七彩光晕。

九道凝实而灵动的湛蓝水龙虚影在他身后若隐若现，龙口张开，吞吸着精纯的东来紫气，显得从容不迫，气度雍容华贵。他手中那枚“沧海月明珠”在晨曦中温润生光，隐隐与周遭水汽及怀中紫气呼应。

苏明辰，白芷等人那边也是各种奇异环绕，吸收紫气的速度比他人快上一个档次……

而叶灵泽，选了一处靠近松树的位置盘坐，姿态依旧优雅得无可挑剔。

她的气息平和得仿佛与周围的古松、青草、叶片上凝结的晨露彻底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她周围的灵气流动，显得异常“顺滑”与“纯净”，身侧草叶上那些自然凝结的露珠，在晨曦照耀下，比别处更加饱满晶莹，内里蕴含的月华般的光辉也更为明显生动。

而她鬓边那枚海棠花瓣，在温暖金色朝阳的沐浴下，愈发显得娇艳欲滴，红白相间，生机勃勃。

然而，近几日，姜扶摇在专注采霞的同时，偶尔会从掠过鼻尖的、带着松针清香的山风中，捕捉到一丝极淡、却令人本能地感到不适与厌恶的腥涩气息。

那气息阴冷、污秽，仿佛带着无数怨念的低语，源头隐隐指向书院西北方向那被云雾笼罩、终年不见其顶的星陨谷。

她注意到，每当这缕气息被风带来时，叶灵泽身侧那些蕴含月华的露珠，有时会毫无征兆地、极其细微地颤动一下。

她清晰地看见，当叶灵泽面前一颗最为饱满的露珠，毫无征兆地无声碎裂，化作一小片迅速蒸发的湿润痕迹，那一瞬间，叶灵泽置于膝上的、掩在宽袖下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虽然她面色依旧平静如常，呼吸节奏都未改变，但那瞬间身体本能流露出的细微紧绷与警惕，未能逃过姜扶摇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星陨谷…… 那个被书院列为禁地、严加看守，甚至连授课长老都讳莫如深、语焉不详的地方。姜扶摇将这个地点，以及那缕如同跗骨之蛆般的不祥气息，深深地刻入了脑海，心中的警惕又提升了一层。

今日的讲学在开阔的“问道堂”进行，由一位专精阵法的长老负责，讲授内容精深繁复。

秦无忧听得极为专注，不时以指代笔，在身前空气中勾勒出复杂玄奥的水系阵纹，与讲学内容相互印证，眼中时有明悟之色闪过，显然收获匪浅。

东海阁以阵法闻名汐洲，此课正合他长处，也让他得以尽情展现其在此道上的卓绝天赋。

苏明辰起初有些坐立不安，抓耳挠腮，显是对这种东西向来头疼，觉得远不如抡起锤子锻造来得痛快直接。

但当他听到长老讲到“以火灵之力构筑不稳定能量节点，利用其瞬间爆发的连锁反应，可产生远超寻常的破障或范围杀伤效果”时，眼睛猛地一亮，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立刻掏出玉简疯狂记录，嘴里还无意识地嘟囔着：“不稳定节点…连锁爆发…妙啊！或许可以应用到‘雷火印’的二次激发或者叠加爆破模式上！”

白芷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似并未特别专注，但她袖中悄然滑出几枚属性截然不同的种子，在她掌心依循着某种类似阵法生克变化的规律排列、萌发出嫩芽、又迅速枯萎，周而复始。

她在以自己独特的、源于自然与生命轮回的方式，理解着阵法的能量流转、相生相克之理。

……

叶灵泽依旧是一副温柔娴静、与世无争的模样，手肘支着桌面，掌心托着腮，琉璃色的眸子迷迷蒙蒙地望着窗外舒卷变幻的流云，仿佛思绪早已飘远，神游天外。

唯有在她置于膝上的另一只手的指尖，于无人注意的空白书页上无意识划动时，那一闪而逝的，带着映照、解析、甚至反向推演意味的灵气痕迹，才隐隐显示她正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在思索。

课至中途，云弈老人缓缓踱步，目光如炬，扫过台下众学子，最终停留在几个身影上。

“姜扶摇。”

“弟子在。”姜扶摇应声而起，身姿如剑，声音清越，自带一股锋锐之气。

“风性无常，变幻莫测，兼具迅疾、自由、轻灵之力，然亦有其易散难聚、缺乏定形之弊。”

“

你兼修剑道，剑心需纯，需定，需一往无前，宁折不弯。以定心御无常之风，以风行壮恒定之剑心，风剑相济，刚柔并蓄。切忌心随风暴，意乱神迷，失了方寸与本心，终至剑断人亡之境。”

云弈老人话语平和，却字字如锤，蕴含着大道至理，敲打在姜扶摇心间，与她多年来的体悟不谋而合，更为明晰透彻。

“谨遵教诲。”姜扶摇躬身行礼，神色肃然。她能清晰地感到腰间剑穗上的风羽微微震颤，散发出温和而坚定的凉意，似有共鸣。

云弈老人目光转向靠窗的位置，那眼神仿佛能穿透那层氤氲的雾气，直视其神魂本质：“叶灵泽。”

叶灵泽似乎这才从“神游”中悠然回转，缓缓起身，姿态优雅从容，天青色的裙摆如水波般荡漾开柔和的弧度，周身气息圆融无暇，不见丝毫灵力波动。

“江南叶氏‘镜心’之术，讲究心如明镜，台清无尘，照见万物本真，洞察世间虚妄。水能载镜，映照大千，亦能覆镜，迷失己心。”

“尔之水灵根，性本至柔，善利万物而不争，然过柔则易失其骨，易为外相万千所迷，易溺于万象纷呈而忘其本心，失其自我。持镜者，心当如古井止水，波澜不惊。映照的是万物，守护的，当是己心之清明与本真。”

这番话，比對姜扶摇的更为深奥晦涩，直指“镜心”传承的核心关窍、无上玄妙与潜在风险，发人深省。

“弟子受教。”叶灵泽柔声应道，微微欠身，眼神温和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仿佛这只是最寻常的师长训诫与提点。

然而，在她垂眸坐下的那一刹那，一直留意着她的姜扶摇，感知到叶灵泽周身那圆融平和的气息，有了一刹那极其微妙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虽然她掩饰得极好，但那瞬间的、仿佛被触及了某种核心关窍或深层隐忧的细微波澜，如同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了圈圈无形的波纹，未能完全逃过姜扶摇的感知。

是因为云弈老人精准地点出了“镜心”修行中“迷失己心”的隐患？还是……她早已在“镜”中看到了什么足以动摇心神的景象……

姜扶摇想起测灵时那诡异不凋的海棠花瓣，那深水玉磬般的空灵清鸣，那精纯远超表象的灵力本质……

云弈老人的话，似乎为叶灵泽的“藏拙”与那份深藏的凝重，提供了一个解释——“镜心”之道本身，需避免过于耀眼夺目，以免在纷繁的映照中迷失自我？还是她已在“镜”中窥见了某种可怕的未来或真相，不得不隐忍、布局？

疑问，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在姜扶摇心中悄然生根，缠绕不去。

叶灵泽鬓边那枚沐浴在透过雕花窗棂的温暖阳光下的海棠花瓣，色泽显得愈发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