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可宽心,她如今性命无虞,不过,亦仅仅是护住了命,关乎她往后的路,我只能依你之托,竭力让她心存熹微,我能做的,便到这里了。”
说罢,那落叶从手掌处离去,在风中再度几经圆转,吹向远方。
不论远方多远,终至是在京城。
要是能远去京城,不论去往何方,亦算远离这伤心之地。
一旦一处地方被赋予了记忆,继而便要被抹上悲色或者喜色,承担着一人的喜怒哀乐,或是怨或是恋。
或许与此地只有一面之缘,或许终生在此与之不死不休。
人地两生时,好似人与人初见时,再好不过了。
春月眼下需要这机缘,远去京城,在这大璞寻觅着,寻觅着安心处。
“待我再见到春月娘子,我便同她商议,你且宽心。”
水断栩如今神志清醒了些,回忆一时如潮水连绵不绝,她不由忆起在不枯山,在芦苇村那里时的端绪。
“李大人,应是不得已而为之罢?”
那是水断栩最后一回见到李青蔽了,她仍旧不死心,定要从李青蔽口中问个明白。
“水娘子何必如此刨根问底,知晓了有何用?难逃一死啊。”
李青蔽仍旧是视死如归之状,他看似对一切毫无眷恋,可水断栩还是轻而易举探得他的防线。
“和离书都交予了,知晓了怎会无用呢?这样,你可还有什么话,大可尽数道出,若有事相托,我亦可做到。”
言及和离书一事便是言及关乎春月一事,果不其然,李青蔽唇角抽动着,一看便知是欲言又止。
“水娘子,在下想不通一事,若是水娘子能解答,在下定然相告,即便是娘子与阿月投缘,可为何,做到如此地步?寻常人根本不会涉及此事,生怕惹祸上身,娘子不似侠肝义胆之辈,亦不似胆小怕事之辈,究竟出于何目的?”
闻言,水断栩垂下眸,她已然料到李青蔽会疑惑此事。
寻常人皆会疑惑,这倒没什么出奇。
若要说令人意料之外之事,还得是水断栩所作所为。
良久,气韵皆是寂然,静到落针可闻,久到无穷无尽,终于,水断栩启齿将这些道来。
“我肩上有一朵谶花胎记,是伪造的,遇水即化,因此,需日日画上。”
“而第一朵谶花,是我娘亲手为我画上的。”
“谶花,被视为不祥之兆,可是我娘,却不厌其烦,一遍遍为我画上。”
“或许她有愧疚,或许她有不忍,或许她是欣喜,或许她自始至终都是毫无波澜。”
“这好似诅咒,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加之在我身上,罪魁祸首,竟是我的双亲。”
“可我的双亲,却从未是过我的双亲。”
“我已然忘却是何时,我得知自己并非他们亲生,我只一介孤衰子,幸而被爹娘发现,被捡回了家,是以,才得名水断栩。”
“我明了由爱生恨一词,可我却不明了,这无端的恨意,几近将我吞噬殆尽,为何,他们将我捡回,却如此恨我?”
许是因是将死之人,许是因心中积攒多年的怨怼无处倾泻,此时此刻,水断栩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将这心底秘密全盘托出,毫无保留。
她確不是水家娘子,她究竟是何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她一概不知,只知晓,自己失去怙恃,孤家寡人。
她日日受着诅咒,却仍要舍弃钗裙,穿上绯袍,为水家命运奔走,这一切,是她替兄入仕为官后,才得知。
此时,大局已定,想扭转为时已晚。
她们早就已经上了同一条船,想隔岸观火?且拿命来。
水断栩得知这一切时,她仍记得那夜,枯坐在月下,望着浓浓月色,却流不下一滴泪,只抱着那一坛酒,纵使酒坛早已见底,她却仍不松手。
是啊,她仍不松手。
从前只知自己爹不疼娘不爱,没少因此事伤怀落泪,可如今,这一切有了解答,她竟然如释重负。
其实,细细想来或许便能发现端倪,兄长体弱,爹娘怎会留谶花在其身,他们将其捧在掌心里,恨不得替他坠崖赴死,怎会?
怎会有双亲掩饰女儿去向,扯谎说是寡妇呢。
不顾名声,不顾往后,不顾她。
后来她见识多了,才得知,原不是谶花,是山节子,二者模样相似而已。
但寓意却天差地别,山节子好似在山涧中的香草,高洁,一尘不染,不容亵渎。
阿兄亦確是如此之人,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是那天上皎皎明月,怎会被尘垢所染?
从前,亦只有阿兄和玉盘予她关怀,水断栩从前以为,这便是爱。
爱不止横在有情人之间,血肉至亲之间亦有。
可直到,水断栩遇见了春月和李青蔽,她看见了他们,才明白自己从前不过是井底之蛙。
爱究竟是何种毒药,致幻功效竟至如此,让人为之癫狂舍命,让人为之意乱情迷,纵使是不惜心口不一伤害枕边人,亦全然是一片心为了她无恙。
水断栩不明了,她从未见识过,这份爱她即便只是亲眼望见,亦觉得如高山之沉重,令人望而却步。
或许,这便是缘由,她见识到了,便想,去触及一二,可若触及,凶险异常。
水断栩或许亦疯了,她为了见识这份爱,竟不再思虑再三,毅然决然伸出手,朝其阔步而行。
“这便是缘由,或许十分荒谬,可的的确确就是如此,我已然将实情相告,还望李大人守诺。”
待水断栩道完这一切,再转首去望时,惊见李青蔽眼眸中的泪光,正流转着,他竭力使其未落。
是自己身世太惨了?
水断栩双眸倒是清澈如常,许是经此事已久,那份悲伤随着那轮明月一同远去,明月带走的不止是悲伤,还有她的阿兄。
念及此,她轻咳几声,佯装未看见那泪光,同样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自己早已淡然的往事,却让他人为之感同身受来痛苦,这滋味……水断栩倒是未曾体会过,这让她窘迫。
“水娘子,在下别无他求,但恳求娘子一事,在下无以为报,只能用来世相交付。”
“我走后,春月不准会随我而去,我不愿如此,此事是我一人之过,断与她无关,我已交付和离书,就是为了让她活下去,若是她毫无**活着,还望娘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拾她的信念,我……”
李青蔽哀求着,说着说着,竟哽咽了,此回,泪花在眼眶里流转。
水断栩再无任何法子,对这泪花视若无睹了。
可李青蔽话还未完,仍在苦苦哀求着,乞求眼前人可助一臂之力,救下这一条人命。
“我知晓这对她而言,过于残忍,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死在阿月前头,令她饱受苦楚,可实属下下策,断无他法了啊。”
“水娘子,在下唯有此愿……”
“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她活着。”
水断栩呢喃着,从回忆中抽身,落叶已然远去,不见踪影,遂她回身一转。
映入眼帘的,是在不远处静候的祝见粼,他一手持着月衣,想来是要给予自己的。
可他并未走近,只是,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二人对视,四目相对间,水断栩念起许许多多来,
分明二人相识未有多久,但她总觉,二人缘定今生。
从前她私认为,缘分,或许在相识那一刻已然耗尽,余下的一切经历不过苦苦坚持。
可他们二人,水断栩可断言,并非如此。
难不成,缘分已至时,是毫不费力的?
可她怀着私心接近,水断栩走向祝见粼,是怀着不纯的目的,可走向他的路却顺遂无比。
难道,祝见粼也在朝自己走来?
正思忖着,还未来得及抛弃这荒唐的念头,下一瞬发生之事,令她感匪夷所思。
可更多的,是心动一滞。
只见祝见粼忽而迈步,持着月衣,朝她走来。
步履沉稳,一步一步地,朝她而来。
水断栩鬼使神差地,立于原处,候着他走来。
祝见粼离她愈来愈近了,没由来的,她身躯忽而轻颤。
双臂方环住自己,下一刻,全身顿时被月衣裹住,眼前是祝见粼焦灼的神色。
“可还冷?方才那酒壶都见底了,妹妹今日可是心中有不快?”
许是醉意袭来,水断栩支撑不住,连同着月衣,一同跌落祝见粼怀中。
感知到自己被安稳接住,水断栩付之浅浅一笑,用尽她最后的清醒神志,她开口道。
“你,可唤我妟妟,是我的小字。”
道尽这句话,她便失去全身气力,阖上双眸,在祝见粼怀中沉沉睡去。
她若是多清醒一会,哪怕是一刻,都无法睡得如此安稳,这周遭,太过喧嚣。
祝见粼的心荡声如雷鼓般响彻苍穹,连那枝头树叶,皆随之晃动。
“妹妹……你方才……说什么?”
“我……我真的能如此唤你吗?”
祝见粼只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回过神来,在心中踌躇不决良久,才启齿再度确认着,他怕,怕方才是他的幻觉,一切是他的妄念所致。
可怀中之人已然睡去,哪能回应他一句呢。
祝见粼面色涨红,好似他才是饮酒之人,可他滴酒未沾,清醒得很。
他抬手,犹豫许久,终是落在月衣上。
隔着月衣,如此,亦算得上拥抱。
祝见粼便如此拥抱、触碰着怀中之人,不敢生多大动静,生怕吵醒了水断栩,那时,她定然不在自己怀中了。
祝见粼祈求着,时日逝去慢些,让这时刻多些存在。
他望着怀中人的面庞,长长久久凝望着,这样的机会,实属不多。
祝见粼万分珍惜。
抬手复落,终是未触及她的面庞。
罢了,拥抱便足矣。
能这样长长久久看着她,祝见粼心满意足,他不敢奢求更多了。
月辉下,他终是启齿,却不敢高声语。
“妟……妟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