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如今蓬头垢面,眼神飘忽,令人瞧不清真容。
此情此景,水断栩不由念起一人。
与那人初识的那夜,她亦是如此。
她于角落瑟缩着肩,似是有意迎着自己伸出手,领着她入府。
相较而言,那双清澈如泉水的眸,不复存在。
水断栩从回忆中逃出,入目,中间之人甚是惶恐,继而垂下首,不敢再与之对视。
“莫不是听不见水娘子的话?水娘子既要此人,还不快让道!”
她留心察之,却并未发觉丛赋归端倪,他正训斥着属下,随即身前空出条道来,水断栩与眼前人,再无阻碍。
“劳烦丛大人,另两人还需押着,我只要这一人而已。”
水断栩徐徐上前,不知为何,行着甚是艰难,纵使万般苦涩藏于心间,可仍旧要面对。
指尖挑起其颌,迫使此人仰视着自己。
一如,初见。
四目相对,她终是认清了此人真面目。
“该是唤你游乡,还是唤你迎叶?还是……唤你金当鹊?”
“我亦明了,当大盗,总归比在国公府当武婢好,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周遭真意弃如敝履!”
望着游乡愕然神情,水断栩指尖轻颤着,思绪回至昔日。
“所查出的尽数在此,至于游姑娘的身世……”
寻常一日,水断栩赴约至凉亭,从祝见粼手中接过一密函,展开细细看去,心中疑惑渐褪。
“游嬷嬷確有唤作游乡的戚属,家中亦是有二女,可自不枯山后,便杳无音讯,此处倒与游姑娘所言相符,一切都似天衣无缝。”
听着祝见粼娓娓道来,水断栩将茶盏置于一旁,启齿道。
“若见桃花生圣解,不疑还自有疑心【注1】,终有雪泥鸿迹,兴许是料定我们会一探究竟,此举欲盖弥彰,表兄不妨借遇家一人之手去查。”
“遇家何人?”
迎着祝见粼不解的目光,她道出自己计想。
“昔日绽翩布政使司左参政,施入年之女,施问涯。自军饷案后,她便是遇家私奴,由她探查那三个女使,再适宜不过。不过……此事还需表兄牵线搭桥。”
她道出这番话是忐忑的,不敢笃定祝见粼是否会相助至此,毕竟是以他的名义,难免会牵连到他。
可眼前人双眸中却满是热忱,他启齿道:“表妹既已开口,为兄自未有回绝之理,我这便去遣人递拜帖。”
水断栩颔首后,眼前景象忽而变幻,祝见粼的面容逐渐模糊,取而代之是一娘子的面容。
她定定地瞧着眼前娘子,生得明媚动人,唇角微微扬起,正朝自己展露着笑意,而自己一时间未能适应此变幻,竟一时怔住。
“水娘子?”
直至有声提撕,水断栩复清醒,继而平稳着气息,朝眼前人赔了不是。
“遇二娘子,方才是我失礼了。”
“无妨,不知水娘子今日寻我有何要事?头一回相见,不知水娘子喜好,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眼前人浅笑嫣然,静静听着来者之意图,闻言,她先是蹙眉,以示不解,后才开口问询着。
“水娘子此番前来,只为了寻一女使问话?不知是哪位女使,竟做出此等事,水娘子大可告知于我,好惩治一番。”
“遇二娘子怕是会错了意,我并非前来问责,我是亲自来教训一番,以解心头之恨。”
水断栩见其颔首,随之吩咐一旁的贴身女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几个女使跟随其后,映入她眼帘。
“水娘子,你所言的女使,应在她们其中,既水娘子要亲自动手,我于情合该回避,恕不奉陪了。”
水断栩目送她离去,继而将眸光落在几个女使中间,寻觅着施问涯的身影。
她是与之有过数面之缘,且记住了模样,施姑娘眼尾上挑,予人不易亲近之感,尤其那双眸望着自己时,其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还未寻觅一番,一女使的举止引去了她的眸光,分明不是玄序时分,可这女使却在颤抖着。
“你,抬起头来。”
水断栩顿感不对劲,她起身,走近那女使,却见她身躯颤抖得愈加厉害。
“旁的人先回吧,我眼下需同这位姑娘言语一二。”
待周遭女使散尽,水断栩左顾右盼,確周遭无人后,才启齿。
“你,很怕我?是……”
话音未落,水断栩便见一簪子朝自己而刺,幸而自己及时躲避,而后不过一眨眼,便将簪子从其手中夺了去。
“施娘子还是手生,刺杀一事,还需勤勉多练。”
说罢,水断栩抬手,将簪子稳稳地置于其青丝中,许是出乎意料,施问涯一时支支吾吾道。
“你……你知晓……我的身份?”
“施娘子此话倒是令我不解,你不亦是,知晓我的身份吗?”
二人于风中站定着,终是施问涯败下阵来,轻声道。
“我不过蚍蜉,一条小命,水娘子想取便取罢。”
闻言,水断栩拤其下颌,四目相对,眼前人双眸满是迷茫,再无当年的冷意。
“想死?我偏不让你如愿,令尊承受的冤屈,你须全都讨回来,还有施府一条条人命,做完这些,我再来取你的命。”
“冤屈?你的意思是……你亦知晓我爹是无辜的!”
迷茫消散,取而代之是希冀,她迫切上前欲问询着,却见水断栩忽而拔出簪子,朝她挥去。
施问涯自是防不胜防,簪子与面颊不过毫厘之差,险些便要毁容。
“你……”
“施娘子见谅,不过是将你方才之举奉还,至于令尊之事,须从长计议,其中牵扯太多,并不只在京城,若你愿意相助,眼下,我需你做件小事。”
水断栩附在其耳畔,道来此件小事,只见身旁之人蹙起眉头,神情不解。
“水娘子所求,只是这些?此前采买一事,我亦参与其中,是三人受罚致死,可確是她们私吞银两,并非是受人诬陷。”
“只是这些,此后你便一切如常,一来,我今日造访,自然有人因此疑惑,借题发挥亦不是不能,亦是念及你在府中生活,怕有心人为难你;二来……多加小心。”
风乍起,将施问涯衣袂吹起,衣袖掩盖的伤痕亦尽数袒露,一道又一道,交错着、蔓延着、不绝。
“何人?”
问罢,施问涯东张西望,生怕隔墙有耳,不禁令水断栩生疑,方才言及其父时,她皆未有如此谨慎。
只见她张望后,将水断栩一只手拉至眼前,于其掌心比划了一个“大”字。
大?
想必是遇家大公子了。
“我一时无法救你,或许有一日,我会携你逃出这里,或许,不会有这一日。”
水断栩呢喃着,似是对眼前人承诺着,亦似对自己的叮咛,可她自始至终未有抬首,许是不敢再直视那凛冽,只默然将自己手抽离,继而回身一转,扬长而去。
忽而天旋地转,水断栩置身之处复化为青塘苑,她望着周遭,青烟起,游乡正在煎药。
“娘子,我是不是……惹祸了?”
“娘子,我只念着让你早些好起来,遂……未想到如此……”
水断栩定睛一瞧,游乡面容上的痣竟脱落了些,面容与海捕文书上重合,不过她是女子。
她还未上前,周遭再度变化着,此回,她来到了歇山顶处。
“表妹,更深露重,缘何来此?此处可是府中禁地。”
闻声,她转首,只见祝见粼同自己一起藏于此处,二人隐蔽身影,只敢轻声言语。
“表兄,且看罢。”
“好。”
二人静候多时,终至候到跫音,跫音愈来愈近,水断栩愈来愈焦灼。
她并不知此时手指置于何处,只一味地攥紧,毫无察觉身旁祝见粼已然有红印的腕。
“你已然知晓密道通往何处?”
“是,自入府后,我便寻觅机会靠近别院,终是取得了娘子信任,才得以来到此处。”
游乡模样谦卑,朝眼前黑衣人道礼,闻言,黑衣人颔首,似是心满意足。
“不错,届时将他们引到别院,再……”
“定不负使命!只需利用嫉妒之心,完全不必我们出手。”
待跫音渐远,水断栩才纵了手,她喘息着,似是劫后余生。
纵使一旁祝见粼腕处已有渗出的血珠,可他好似感知不到疼痛,反而轻拍其背,以示宽慰。
水断栩抬手,指尖沾染着血,她用此手将自己困住,垂着首,居于那一小片天地里。
即便已然查出游乡谎言,已然知晓她目的不纯。
可水断栩有过一瞬真意,比如,为其取名迎叶时。
迎叶迎叶,迎来新生了吗。
“为何,为何……”
“为何?娘子何苦在此惺惺作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景象再度圆转,水断栩不再处于歇山顶,而是正持着匕首,抵在游乡脖颈处。
“你,未有一句话想要说?”
迎上她的双眸,里面却是不屑。
“若是我为自己辩驳一二,娘子会放过我吗?会留我一命吗?”
四目相对间,水断栩迟迟未有回应,匕首仍旧抵着,未有松动。
良久,她终是启齿。
“不会。”
“我一定会杀了你。”
【注1】:出自王安石《寓言二首其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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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