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伏,蝉声阵阵,白昼被暑气煨得燥热而绵长。
伴随着城内激昂悠远的晨鼓声,沉睡一夜的西京城正被唤醒。皇城西南角的西市中,商铺早早做着清扫,只待坊门开了,迎接滚烫忙碌的一天。
牙人李二正站在西市一处口马肆门前,身后是一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小童。几人好容易盼得那大主顾“钱夫人”姗姗来迟。
这钱夫人,几日前扬言要花重金为自家郎君,采购几个可识文断字、能伺候笔墨的童仆。
前来与钱夫人交涉的牙人一波又一波,钱夫人财大气粗,交了定金只道:“多多益善。”
此时李二带着钱夫人验过货,见她尚且满意,便一同向西市署而去。西市署内负责签发市券的小吏,见是李二带来的,只随意问了几句,便落讫签了市券。
这时,门外一村妇哭天撼地,唤着:“阿满,还我儿阿满!”原本乖巧跟在牙人身后的小童闻声哭着往外冲,却被那李二捂嘴喝令拦住。
小吏更是眼疾手快唤来几个守卫,将那村妇封了口拖曳着往后院拉扯。却不料不知从何处又冒出十余个村民,哭喊着聚拢而来一声声道:“还我孩儿!”
“你说是良民,敢问哪村哪户?可有公验?可敢去官府对峙?”
……
“要对峙便去县衙,便去京兆府,你们可敢?”
……
村民对答如流,钱夫人又扯着嗓子啐道:“哎呦呦!倒霉的勒!我定金都交了,你们告诉我这是良民。哎呦呦,此事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
门外,村民与钱夫人喧闹声越来越大,引得周遭店铺和客人皆围观而来。那小吏看了眼这架势,忙指挥着守卫拦截,又折身疾步进了西市署正堂,寻着市令而去。李二趁乱命手下将孩童带去对面口马肆安置,自己则溜去后院。
西市丞朱炜闻讯到署门外时,远远见崔隐带着几人迎面走来。
“这大清早,西市署门前这般热闹?”
西市丞朱炜上前恭敬施礼答道:“回崔郎中,都是些经营不善,折了本钱,便来此撒泼的商贾。郎中见笑,此乃西市商贾常态,下官这便派人驱散。”
“慢着!”崔隐蹙眉远远一招手,冬青正从后院拖曳着李二从西市署一侧的小巷走出,另一头又有人押解着拐子姜五一干人等。
今日这几个孩童正是牙人李二长期合作的拐子姜五从京畿一所村庄私塾附近拐来。他们不知与钱夫人交涉后,便被崔隐派人盯上,并寻到孩童父母前来闹事。
“不知崔郎中一早来此何事?”朱炜上前一揖问道。
“本官逢命查办失踪案,据嫌犯交代所拐良民孩童,有市署签章,已被送入口马肆。”崔隐略一拱手:“烦请市丞配合。”
“这口马肆所有奴婢交易,有牙人撮合、市署审核,方可签发市券,买、卖、市署各执其一,交易皆是贱籍。可谓层层把关,岂能有误。”朱炜含笑看向崔隐。
“既无误,不如取留档与我核对。”崔隐说着押解着姜五朝不远处的口马肆走出两步,又折身指了指被西市署守卫押解在此的村民:“放人。”
那小吏见崔隐已逮住李二,故做姿态对着方才闹事村民道:“西市署前不得滋事,还不速速散去。”说罢他折身便往署中走,却被崔隐一把薅住:“你既是落讫签发的小吏,立当配合本官不是?”
那小吏想争辩,已被他拖曳着一起向口马肆而去。
此时将近午时,这口马肆中犹如一个巨大、污浊的蒸笼。肉眼可见的热浪混着浓稠的腥臭味在夯土地面不断升腾。
肆棚低矮,以木为栏,顶上几张破烂不堪的草席随意搭着。棚中木桩上拴着牛、马、驴、骆驼等牲畜。毒辣的阳光下,蝇虫嗡嗡绕着这些牲畜打转,牲畜们或甩动尾巴,或蹄子踢得夯土乱飞。
随处可间的粪便臊臭、腐烂草料的酸气、人畜皮毛混着的汗液……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腥臊之气直冲脑门。冬青不忍,轻声道:“这里交给我,不如郎君在外等候。”
崔隐摇摇头继续向前数步,便可见同样肆棚中,木桩上拴着许多所谓“人货”。这些人中或赤着上身,或披着褴褛麻片,积满污垢的皮肤上满是深浅不一的淤痕和浑浊泥渍。他们的手腕或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系着,一个挨着一个,甚至比牛马那处棚子更拥挤些。
越往里走,崔隐越觉得空气粘腻的似浸着油的麻布,每一口呼吸似都将心肺用这浸油的抹布层层裹紧。他望着棚中这些生命只觉快要窒息。
又往前数步,另有一棚里是金发卷曲的异域少女和皮肤黝黑的昆仑奴和辨不出国度人种。还不知情的一位买家,像挑选牲口一样捏着一孩童嘴巴看了看牙口,又在那昆仑奴胸膛挥拳试了试力道。
最深处的棚子里是几个还未被驯服的少年蜷缩在一处,他们执拗的瞪着那抽打他们的鞭子。崔隐一时才反应过来,方才棚中之人或立、或卧、或被捆、或只拴着……眼神多是木然、空洞。偶有孩童饥渴或恐惧哭喊几声,在棚外的一声皮鞭下,即刻便再无动静。
而尾棚中的少年,仿若是这口马肆里唯一尚且有半口气的,拧着眉正垂死挣扎。
冬青呵斥着,那人收了鞭。口马肆的掌事见李二被五花大绑着,忙上前道:“他方才临时寄存了几个童子,那几个还未落讫,算不得我们这的。”他说着招招手命人带着那几个小童从一处矮屋中走出来:“真晦气!快带走吧!”
“就只这几个小童?”崔隐怒目问道。
那掌事一扬眉,一仆从拿着一叠厚厚的身契跑来:“郎中明鉴,其余这些都是有正经奴籍的。咱们口马肆从不略卖良人。”
阳光**滚烫,灼的这脚下夯土路无处下脚,更灼着崔隐那被油布勒紧的心。他痛心疾首将那几个少年和孩童护在身后:“今日本官便在此一一核对。”
“此处污秽不堪,日头正盛。不如小的为郎中配上冰酪饮子到屋内慢慢核对。”那掌事未说完,只听到崔隐怒吼道:“就在此!今日本官查不清便不出这口马肆!今日胆敢阻拦作乱者,罪同掠人,即刻捉拿!”
“冬青!派人守住这口马肆,今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莫想擅自离开。”
“还有你!”崔隐指着那小吏:“去将你们西市署签发市券留底拿来。”
小吏正踌躇,西市令曹其正闻讯而来,身后跟着西市丞朱炜。那朱炜手握一锦帕掩在口鼻处,脚下挑着尚且干净的地面走的极为小心。
西市令曹其正倒是毫不避讳上前一揖道:“崔郎中,有失远迎。”
见崔隐未有回应,曹其正开门见山:“听闻郎中奉命查案?不知奉何人之命?”
崔隐只觑了眼冷声道。“本官奉何人之命还轮不到你来问!”
“下官若未记错,两市之治,权在太府寺。崔郎中今日这般作威作福怕是不妥吧?”
崔隐走近直盯着曹其正,气势逼人:“那西市令要阻拦的是我这作威作福,还是这口马肆中见不得光的累累罪行?”
曹其正后退半步:“非下官有意阻拦,郎中今日之举实乃与制不和,恐有擅权越职之嫌。”他说着又迎上他的目光,带着几份威胁道:“曹某劝崔郎中莫要一意孤行!”
“擅权越职?”崔隐冷哼一声反问:“何为擅权越职?纵容奸徒掠卖良人,坏我大覃根基才是擅权!损圣人仁德爱民之心才是越职!西市令今日若觉得本官越权,那便即刻到刑部、太府卿、御史台,最好在圣人面前参我一本!”
他靠近他睥睨着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届时,我再与你理论何为擅权越职?再问问圣人,是你的职权重要?还是圣人的民心重要!”
此时,他已怒极!拔出腰间所配长剑,反手一挥,将朱炜掩着鼻口的锦帕打落污秽泥泞的夯土中。朱炜面颊骤然一道红色印记,咕咕涌出鲜血。
“朱炜!”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牙切齿,带着骇人的杀气:“本官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曹其正再说不出话,八字胡几乎都要被气歪!他知此时硬杠不过,只得无奈对着那小吏挥挥手。须臾小吏两人便抱着厚厚的市券留档向口马肆而去。
无人料到崔隐竟真的在那污秽的夯土间,命人置了案几,一一核对。对于小吏和口马肆所谓“遗漏”的市券,现场命曹其正作废奴籍。
崔隐带着些许对不上“账”的孩童妇孺向外。那掌事竟试图拦下,喊冤,哭诉损失惨重。
“滚!”崔隐一声咆哮,拔箭正对那姜五腿间一刺,接着又是李二、掌事、小吏……
“没有一个是清白的!”他怒斥!
他在刑部素来推崇察狱以情、重推谳、明慎;而非单纯以暴制暴、酷吏严刑。
可此刻,看着这棚中牛马不如的“人货”们,他终忍不住。越权也好!责罚也罢,纵是被罢官他觉得今日也值了!
那一声咆哮,他将心口粘腻的油布甩开,将心中压抑的悲愤呼出。却又有一丝无奈挥之不去,无处遁形。
直待坊门将关时,崔隐一身疲惫带着几个孩童妇孺从口马肆走出来。刑部几人押解着李二和那拐子也走出来。
那孩童与等在口马肆门前的父母相拥在一起,又喜又泣,齐刷刷跪地向着崔隐连连磕头。
口马肆对面的乐器行窗棂边,带着帷帽的“钱夫人”哇的一声哭出声。帷帽下她望着崔隐身边那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仿若看到当年她和桃夭的面孔,还有那些随他们一起被关在狗笼中的孩童们,终忍不住泣不成声。
乐器行掌柜不知何故,越安抚这客人越是哭的悲痛。他本也是性情中人,不免被她那这般哭的伤痛神情,勾的鼻头一酸。
钱七七挥手致歉,碎步下了二楼,钻进牛车时依旧禁不住地落泪、发颤。
“二娘子,莫哭了。”候在牛车上的淮叶不解,只轻抚着她后背小声宽慰:“娘子到底发生何事?快莫哭了。”
公验类似咱们的身份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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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钱夫人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