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钱七七跟在崔隐身后又问了一遍。
“你上回所提酒馆确实是个制毒作坊。现下已全部查封,涉案人员也皆逮捕归案。”崔隐说着叹了声:“光是迷药都那么多,不知多少良民、妇孺孩童曾被害。”
“当真查封了?”钱七七轻跳到他身边:“崔郎中言而有信,好生威武!”她啧啧绕着他转了圈,又郑重一揖先一步进了书房。
“那失踪案如何了?程娘子可有消息?”钱七七坐到茶榻上心想:“程娘子若有了消息,桃夭许也便可寻到。”
崔隐垂眸摇摇头。
“为何?你不是已抓到嫌犯?”
“是抓到了。可据杂耍队李十三交代,有人花钱雇他们在西市演出,以永寿堂后院竹竿立起为信逗留。”他说着又叹了声道:“而永寿堂的伙计交代,有人花钱命他在程娘子进院后立竿为信。那日他才立起竹竿,便听到一声锣鼓声,再回身,程娘子便没了踪影。”
“这么快的身手,定然是早藏匿在院中了。竟中间还有一人。他们可曾提及此人何样?姓谁名谁?”钱七七唏嘘。
“一边说是叫王五,一边说是杜二,名字自然是假的。”
“相貌身形呢?”
“这点他俩交代的倒是一样,约莫七尺高,消瘦精干,像行武之人。我已派画师依着他二人描述绘过像,这些画像也已张贴在城中通缉。”崔隐蹙眉:“此人当日应是佯装送药材之人,趁乱将程娘子迷晕藏匿车中。”
“那还未寻到此人吗?”
“暂未。”崔隐蹙眉:“但程娘子怕是已进了口马肆,只待交易。”
“那何不查封口马肆,与那制毒作坊一样。”
“怎得不能查吗?涉案也不可以吗?”钱七七见他面露难色,又追问。
崔隐苦笑一声:“查案要讲究证据,如今我并无实证,如何查封?”
“实证?”钱七七歪头坏笑:“必要实证吗?”
崔隐扬眉:“你可是又有了鬼主意?”
“可要再合作?”她笑着:“送上门的生意,口马肆岂有不做的道理?”
“送上门?”崔隐略一品赞许颔首。
见他甚是满意,钱七七趁火打劫:“那这再合作可还有好处?”
“加钱如何?你不是最爱财。”他抿唇浅笑。
“钱不过是你诓我的数字罢了。那字据说了这些日子,也未给我。不如字据我不要了,换这玉佩如何?”她早瞄上了书案上的一块白玉缠枝竹节佩,起身拿来握在手中来回婆娑抚摸,只觉莹润丝滑。
崔隐走来一把夺回,重新放回锦盒中:“你这泼皮倒是眼尖的很!这玉佩乃已故先皇后赠予我。先皇后对我有恩,我随身带了十余年,还是立字据加钱妥些。”
钱七七指尖玉佩的温润被夺了去,怔怔看向崔隐。此刻他含着笑,眸子里映着窗外的落日余晖,整个人皆泛着一圈润泽的光,像极了方才指尖细腻莹润的触感。
她莫名想起自己同那老丈说:“能成巨富即可,我钱七七不爱郎君,只爱财,桃花劫算甚,连根拔起便是。”
“可是,怎会有人生的这般好看?”她咽了咽口水,目光游离在他如玉般的脸庞之上。
“既要再合作,我现在便将字据与信一并写与你,免得你总说我诓你。”崔隐说着执笔沾墨,抬眸一瞬恰碰上钱七七游离在自己面颊的眼神。他只觉几份古怪,别扭地随手指了一处打发道:“你莫盯着我,去那边。我写好自会叫你。”
钱七七环视一周,见棋盘旁的汝瓷盘中放着几样果子。她便过去挑了一个大快朵颐。
吃了果子,见崔隐似已写好,正吹着半干的墨迹。她疾步到书案前装模做样的看了看信,又看了看那字据,又趁崔隐不注意迅速将那锦盒中的玉佩卷入袖口。
“以防万一,又框我,这玉佩我先收着。”钱七七想着已开溜至门口,却不想骤然被拽回。
她心虚的握紧玉佩:“何事?”
“你上回说到你从那牙人手中逃出后跳入渠水,后来呢?”
钱七七舒口气:“怎得突然问这个?”
其实他想问已有好几日了。这几日查案中,他总莫名想到那首童谣。他想:一个贪财、狡黠、诡计、不识得几个字的小货郎竟用自己绵薄之力,在坊间传防拐之念。他想,京中户部近百人,何人有过此理念?他想,倒是亏了那份狡黠,诡计,至少她护住了自己。
钱七七蹙眉思索不知从何说起,混沌想起那日跳进渠水扑腾着过了坊墙,挣扎着爬上渠边,一路跑回余阿婆的小院。
余阿婆闻讯带着她去报官,却不想那县令抓了那拐子夫妇二人不出半日,竟又放了。余阿婆再去报官,却反成了县令口中的拐子,问她院中收养的孩童从何而来?!
严刑拷打下,余阿婆不到一个月便走了。钱七七又一次没了家,甚至她差些又被那拐子夫妇二人绑去。
那日起,她再不信任何狗官!也不再信阿婆说的与人为善。她改余姓为钱,她怀揣恨意,跟着几个略大些的孩童偷盗、抢劫。
那个夏日她似乎过的比从前还要滋润些。想吃什么想法子去偷、去抢便是。她瘦小又机灵,鲜少被逮住。纵是逮住,依着那黄大所教,只需连连磕头归还求饶,便也无人再追究。
听至此,崔隐似乎懂了钱七七口中所谓为官之道和风雨中她眼里的恨意。他蹙着眉却含着笑:“何时想通不再偷窃,走上正道的?”
“你怎知后来不再偷窃?”
他戏谑一笑:“看你这苗子尚未长歪,想来应是弃了偷盗、抢劫,走了正道。”
夏日里偷偷抢抢勉强度日倒也滋润。可一晃进了冬,便大不如从前。冬日的街市人烟稀少,纵是偷也没几个目标。钱七七正饿的前胸贴后背,黄大提出要干一票大的。
原是那黄大发现,入冬以后西京城各家寺庙都会在门口施粥。可往往等一上午也不过一小碗。黄大的计划是趁着粥车刚推出之际,几人合力将粥车劫走。
据多次踩点发现,靖善坊兴善寺院外有一老桂花树,爬上去刚好正对寺庙后厨。他们这帮人中一人负责盯梢,等粥车快要推出之际吹口哨提醒;听到哨声几个稍微身高体壮的要趁着僧人反应不上来,快速劫走粥车推至坊外废宅;钱七七和另外两个负责善后,拦住追上来的僧人。
计划看似完美。
可粥车非但未能被打劫,还惊动了正在附近巡逻的武侯。一伙人如过街老鼠,被僧人、乞儿还有武侯们追赶。
钱七七本就饿得发慌,指着这一票能吃个饱肚,谁知打劫不成还要被追打。别人都是沿街逃窜,却只有她迷迷糊糊的朝着寺庙大门往里逃,与赶来增援的僧人撞了个满怀。
钱七七被关了进去,听说要等着抓到主犯一起问话。许是没抓到、许是粥车无恙大家便忘了此事。她在柴房里被关了一天一夜也无人问津。
但那一夜,他发现这柴房隔壁是一处简陋的禅房,中间是一道虚掩的门。那禅房里竟也关着一个老丈。每日都有人来给老丈送饭。送饭时小和尚会问:“可想通了?”
那老丈答:“佛门重地,普渡众生。披着袈裟收借贷福报之事,贫僧誓死不从。”
老丈得知钱七七因抢粥车不成被关进来,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业由缘起,善由心更。这分明是双巧手。”
他每日都会为她分一半饭菜,又教她些奇技淫巧术。一老一少,竟也有说不完的话。
钱七七问他这奇技淫巧术可能赚钱,他笑而不语。
她又问:“有朝一日,我也能成巨富吗?”
老丈捋了捋胡须:“巨富可成,怕是要犯桃花劫。”
她不屑:“我钱七七不爱郎君、只爱财,桃花劫算甚,连根拔起便是!”
钱七七高兴的缩在老丈脚边睡着了,她记得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有吃不完的美食。却不想一觉醒来,再也不见那老丈。
她等了一整日,听到隔壁柴房门再次被打开。她哆哆嗦嗦的爬过去,却见一个圆脸小僧盯着她问:“哪里来的小鬼,何时钻进这来的?”
钱七七怕又被锁起来,慌得直往外跑,何时丢了一只鞋子也不记得。
那一夜,西京城下了那年冬日最大的一场雪。她只觉又饿又冷,每踩下一个脚印,小腿便失去知觉半分。她不知黄大他们去了哪,不知道还能去找谁,一时之间陷在白茫茫的城中辨不出方向。
榻上崔隐满眼怜惜看向钱七七。从前许多次,他怒命运不公,令他不得承欢父母膝下;他怨先皇后仙逝后,他这个太子伴读便沦为太子替罪的羔羊。那些不分清白的先生和嬷嬷,以太子金尊玉贵为由,一个小小的错,也要他替太子加倍受罚。他叹如今跻身朝堂,却因父王曾禅让皇位,不得重用,如今势单力薄,行事掣肘维艰。
可这一刻,与她相比,这些好似什么都不算。他又记起她那满头鲜花的胡帽。那些鲜花好似便是京中随处可见的蜀葵最多,他啧啧打趣道:“蜀葵耐寒热,倒是与你一样顽强。好险,亏得那老丈,你这株蜀葵花差些便长弯了!”
“什么蜀葵?我可比蜀葵还要顽强。”她说着仰面自豪:“我是余阿婆杂草堆里捡来的,是这京中的杂草。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痩处嘛……”她略一思索道:“也不一定苦一生。反正碎石罅隙也好,马场崖边也罢。我只管向上长。老丈说了,杂草也可成为结实的麻绳,杂草也可燃起灼人的野火。”
“对,杂草都可,我有何不可?”崔隐想着含笑看向她,心中下定决心:“那便借你这杂草之势燎原万里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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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可是怎会有人生的这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