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得,二娘子觉着不对吗?”阿文受崔霓挑唆,本就几份瞧不起钱七七,故意笑着问道。
“这里是不是记错了?”钱七七指了指那账册上一处数字。
“二娘子还会识字看账簿?”阿文带着几份嘲弄问。
“倒也不识几个字,但是这数字左右对不上,定然是不对。”钱七七坦然,又指了指那账目。
王之韵闻言走近细细一看,果然这锦帛后附清单应是轻容纱两批,绫、锦各两批。阿文却写的锦一批,稠两批。
阿文见状到马车前看了看,又回来讪讪一笑:“二娘子说的对哈。这会子人多,周三念的我未听清。竟真是记错了。”
钱七七又拿起账目向前翻了翻,不解道:“这京中早实行四柱结算法了,怎得咱们王府还在用这过时的三柱结算?”
阿文支吾道:“家中眉妃持家,向来要求三柱结算即可。”
“亏得我听闻有个会说话的鹦鹉过来凑热闹。”柳毓眉手持团扇,一身清凉缓步而来,一手揪起那阿文耳朵:“何时是我下令只得三柱记账?”她说着又笑盈盈看向钱七七:“二娘子会看账、记账?”
钱七七从前所揽活计中,最喜欢的便是每月到清风酒肆帮掌柜俪娘理账。俪娘善经营,唯独每月对账最是头疼。有一回,钱七七替酒肆跑腿采购春笋,俪娘见她算起账来,比聘来的掌柜先生拨珠算还要快上几份。于是,她就得了一份不用出苦力,不用风吹日晒的活计。
“阿奴喜欢算术,便随养父母学过一些。”钱七七乖巧回答。
柳毓眉这些年不如胡茹萍受宠,便是靠着这持家多几份底气。实则,她最是厌烦帐算、核对之事。
听钱七七如此说,她扇着那团扇娇笑着小声道:“哎呦,这玩意还有人喜欢。改日,你来姨娘处帮姨娘也理理。”说罢她又啐了口阿文:“待我对了账,再来揭你的皮。”
“看看我阿奴多厉害,若再识得字,可不就比旁人都更胜一筹。”王之韵欣慰的拉着钱七七:“看看喜欢什么,自己挑。”
钱七七还惦记着去绿荑苑问那案子,随意看了看道:“这小金鱼倒是灵动,我搬一缸送去阿兄院里吧。”
“瞧瞧!还惦记着她阿兄呢。”王之韵挑眉一笑:“好孩子,去吧。”
钱七七捧着盛金鱼的小缸来到绿荑苑时,崔隐处置了杜鹃正在院中等她。院中紫薇树下他负手而立,见她端着一盆小金鱼,远远便打趣道:“听闻你还懂记账?”
“怎得不行吗?”钱七七不服气:“难不成我就该天生愚钝,只会挑担。”
“嘴皮子这么厉害,方才怎得不知自证?”他似有几份恨铁不成钢,伸手欲敲打又顿在发髻前,只狐疑看向她:“这还是我认识的泼皮小狐狸吗?”
“一开始我心中无愧,自然不急自证。后来见阿娘和李妈妈不分清白袒护着,心中混沌地倒真说不出话来。”她撇撇嘴:“头一回有人这般,不需任何理由,无条件地信任我。”
崔隐微怔,只轻咳一声,柔声道:“好了,既说清了,便过去了。”他说着先一步进了书房:“进去说话。”
钱七七点点头还未进书房,已然闻到屋中熏香之味,正是他平日身上若有似无的淡淡奇香。
书房门正对的是一道密陀僧绘草书插屏。钱七七虽不识字、更不懂书法品鉴。但却莫名走到屏前,端详着那些或坚韧挺拔或飘若浮云的字迹,看了好一会。她说不出这字与这屋中熏香有甚关联,只觉浑然一体。
那插屏前是一张紫檀螺钿大案桌,一侧置连椅一副,另一侧则置一对月牙杌子。大案桌左手摆着一排雕漆书橱,又置一几。几上摆着一盘水培香蒲,又有燕子花、睡莲配之。左手则是另一张榻,榻上又有雕漆方桌,方桌之上摆着风炉、茶罗子、香刨子、盐台等一应茶具。
崔隐坐在屏前的连椅上,指了指对面的月牙杌子:“说吧,你到底为何这般关注此案?”
钱七七抬眼看了看,见他一副审讯姿态,并无半分交换之意,心想:“既无诚意,那便作罢,我再想其他法子。”
“不为什么,就是好奇。”她故作轻松伸手拨弄了下那小金鱼,又走到榻前,拿起那些茶具一一看过。
见崔隐始终不开口,她便涎笑着开始闲聊:“听闻醉仙楼里的茶博士,煮起茶来轻歌曼舞,我便好奇如何煮茶还能煮出曲来?”
崔隐见她打岔,故意问:“信不写了?”
“与你说笑罢了,我无牵无挂的小货郎能给谁写信?”她说着拿起那茶罗子问:“阿兄,可能为我演示一番如何煮茶?”
崔隐见她如此泼皮打诨之态,与雨雾中帷帽之下那张面孔仿若两人,心中略一忖度不由笑了:“看样子这泼皮倒是觉得我诚意不足,不愿开口了。”
他想:“这泼皮常年混迹各坊,这坊间之案何妨不能与她交换合作呢?况,如今不是已合作过一回,何妨再合作?且单看照顾阿娘这件事上,她尽心尽力,并未食言。”
他心中想着认真道:“虽不知你为何如此关心此案,也无论各县衙从前如何应对。但此案如今既交由刑部,崔某定当竭力侦查。程娘子也好、其他娘子也罢,无论新案、旧案、无论出身如何,在某眼中皆是鲜活生命。况此案不破,恐助背后歹人嚣张气焰,京中也定会有更多受害者。”
顿挫许久他又仰面看向她:“我胞妹走失十余年,我深知这骨肉分离之痛。”崔隐郑重看向她,眸光坚毅,嗓音温润:“既交换,你我都拿出诚意可好?”
钱七七望着那坚毅眸光,嗅着书房中这极好闻的熏香,心中的抗拒点点融化,踌躇半响说了句:“其实,我认识桃夭。”
“桃夭?”崔隐记得失踪少女积案中,确实有一位唤作桃夭的娘子。
他神色肃然:“说来听听。”
钱七七记得,那时自己大概六七岁光景吧。鬼知道到底多大,不过是同京中多数六七岁孩童一般高的时候。她本在城南跟着一个卖草鞋、竹筐、竹笼的余阿婆讨生活,那阿婆收养了好几个她这般孤儿。
而她与桃夭相识,是在拐子的狗笼里。这样的笼子那日有四个,整齐的摆在一架板车上。推板车的夫妇在竹编的狗笼上覆着一张粗毡毯。毯上挂着香甜的甑糕、胶牙饧,焦锤……各色吃食、杂耍。
收养钱七七的余阿婆孩儿原也是被拐走的,因此她时常会给孩子们讲拐子如何拐骗,如何送去为奴。
钱七七倒不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是碰上一迷路的孕妇。她热心的为她领路,却被她递来的帕子迷晕了过去。那日,她是他们的第一个战利品,因此也是第一个苏醒过来的孩子。
桃夭与其他孩童不同些,她是她阿耶亲手交给那拐子夫妇二人的。因此她没有被下药,意识清醒。只是口中塞着棉条,发不出声。她被塞进钱七七的笼子时,钱七七恰看到那夫妇正递给桃夭阿耶一个钱袋子。
板车穿过偏僻的曲巷进了一处宅院。狗笼中的孩童从致晕的药粉中逐渐苏醒、哭闹。那男子将一只笼子从车上踹落,呵斥威胁一番,不耐烦问那妇人:“吵死了,假奴籍何时到手?”
“明日!明日这一批货便皆可进西市的口马肆交易。”
夜里钱七七悄然推醒桃夭:“今夜是我们唯一逃出去的机会。”
“还能逃去何处?”桃夭那双满是委屈又茫然的瑞凤眼她印象极深:“阿耶说我是没用的赔钱货。”
“进了口马肆便只能为奴,我先带你回余阿婆的小院,我们帮阿婆做草鞋、竹笼维系生计。”钱七七说着寻到狗笼的底部。这竹编之物编织有道,拆解亦有道。她随余阿婆唯一学会的便是这竹编的本事,因此纵然没有锁,也懂拆解之道。
她打开那竹编的狗笼,先蹑脚走到板车前。白日她在车中一直观察,那迷药便挂在车把手的粗布袋子里。她不敢进那夫妇屋中,便只戳破一处藤纸糊的窗棂,趁二人熟睡将那药粉吹进屋中。
许那针对孩童的迷药对成人而言药效甚微,许是这般吹进去药效减半,她指挥着一众孩童随她越墙时,那妇人便已然醒了。
她啐骂着,唤着那男人的名字追了出来。
钱七七已然越过院墙,她正仰面接应桃夭,却看到月色下那妇人正扯着桃夭俯身看来的狰狞面孔。
她正犹豫,桃夭抱住那妇人朝着院内重重摔落下去,伴随着一句稚嫩的托付:“七七,快逃!”
她一路狂奔,却发现坊门早已关闭。京中夜禁不得出坊,可不出坊门,她定然还会被抓回去,只是迟早。
犹豫间她看到穿坊而入的渠水,便发狠的跳了下去。她从未学过游泳,可濒临生死的关头,她竟扑腾着、狗刨着,就那般活了下来。
“正是那次,我方渐通水性。也正因此,闻溪落水时我敢下去救她。”她抬眼看向崔隐:“你可还怀疑我是否真的救下过闻溪?”
文中所提三柱结算起源于西周,四柱结算法起源于唐中期,都是古代会计结算方法。本文架空唐,参考了唐记账方式。
某是唐代男子自称,类似女子自称妾、奴家。
口马肆是唐代官方认证,设在市署买卖奴婢、牲畜的场所。
特此说明,感谢大家的支持[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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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被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