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国公府里,蒋祁年倚在美人靠上往碧水池中扔鱼食。
“世子,派去淮南的人来信,祝姑娘确实七年不曾离开淮南。她原先在虞家生活了几年,然后就住到了庄子上,从那时开始经商,直到前段时间进京。”
“知道了。”这个结果在蒋祁年意料之内。如果不是影青整日疑神疑鬼的,他都懒得派人去查。
他心中有数,但影青不懂其中关窍,他始终觉得祝时欢居心叵测。否则一个久住淮南的人怎会突然回京,又恰好遇到了他们家世子,甚至还提出要与世子成婚。
蒋祁年扔完手中的食儿,起身准备回房。“能让一个失怙失恃的孤女不远万里回京,又处心积虑谋篇布局的还能是什么事?当年祝宅的那场火,或许并不简单。”
池中的鱼不断跳出水面,鱼尾荡起水花,搅乱平稳如镜的水面。
“她既知主动接近我会让我怀疑她,那她的目的便不可能与我有关,否则岂不是太蠢。”蒋祁年轻勾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走到寝屋门口,他推房门的手一顿,吩咐道:“派两个人去祝家盯着。”
蒋祁年在书案前坐下,拆开燕北送来的信。信中写到几日前燕北军大捷,击退外族士兵三四十里,将士们士气高涨。
那个时候辎重还没送到,将士们能打赢已是不易,更别说赢得这么漂亮。现下外族也不敢来犯,边关的将士和百姓们也能过个好年了。
和捷报一并送来的,还有蒋绍庭的手书。
“吾儿见字如晤。
前日我军大捷,退敌数里之外,燕北军民可安心度岁。父今在边陲,恐难归乡团聚,不知吾儿照料好汝母,家中诸事皆安否?
闻吾儿婚事已定,甚感欣慰。唯憾大婚之日,父远在军中,故倍感愧疚,亦深觉遗憾。
贺吾儿新婚吉庆,愿尔夫妇相守不离,祈世间战火永熄,莫效吾与汝母别离。
天寒岁暮,勿忘嘱汝母多添锦裳,勿受寒凉。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蒋祁年摩挲着纸笺,想起燕北的烽烟,父亲的战甲。
他五岁时,父亲将外族首领斩于马下,将外族驱离我朝边陲百里,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可与军功一起送来的,还有让宋岚芝和蒋祁年进京为质的圣旨。
待蒋祁年十六岁时,他获准重回燕北军,而她的母亲,便只能长久留在京中。每逢无战事的时候,他便会回京陪伴母亲,可作为主帅的蒋绍庭,只能与妻子分隔两地,几年也见不了一面。
——
那日曹夫人和祝清意在听竹苑触了霉头之后,看起来安分了不少。
到底是真安分还是在谋划着什么,祝时欢并不在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有的是办法。
她已经在酒楼忙活了几天了。新店要开业,到处都要她拿主意,常常是忙得脚不沾地,饭也顾不上吃。祝时欢觉得倒像是回到了在淮南的忙碌日子,但她也忙得乐呵。
祝时欢今日回来的早,左右无事,便在院里和青云下棋。
“姑娘接下来打算如何。”青云观察着棋盘,随口问道。
“静观其变。”祝时欢从容不迫地落子,“我与世子成婚,乃兵行险招,本就惹眼。此时若再有动作,恐怕那人会有所察觉。等宫宴过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青云手一抖,落错了一个子,想悔棋。“唉唉唉,我方才想下这里的。”
祝时欢拂开青云拨弄棋子的手,佯装生气,“落子无悔。”
是的,落子无悔。
“好好好,都听姑娘的!”青云笑道。
两人对弈了几局,仍是意犹未尽。
“姐姐真是好雅兴。”祝清意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棋局。
祝时欢头也不抬。“昭白,轰出去。”
“等等,姐姐还记得这个吗。”祝清意故意将尾调拖长。
祝时欢抬眼望去,看清祝清意手里拿着的东西,瞳孔微缩,心脏像被人扯了一下,刺痛不已。
祝清意轻晃着手里的玉佩,看着她,眼中尽是嘲意。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二伯母嫁妆里的东西吧,姐姐不认得了吗?”她话中带刺,句句扎进祝时欢的心里。
祝时欢轻吐一口气,压下心口的滚烫,起身走向她。“你想干什么。”
“我们做个交易吧。”祝清意面上带笑,却不达眼底,“带我去宫宴,我就把它还给你。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
玉佩被祝清意捏在指尖抛着玩,蓝色的玉穗起起落落,恍得祝时欢眼睛生疼。她握得虚抛得高,玉佩好像随时都会掉到地上。但祝清意并不在意。
“若我不呢。”祝时欢眸色似墨,透着刺骨的冷意。
祝清意闻言却笑了起来,她可不再似之前一样能被祝时欢拿捏。“你当然可以不同意了。那我现在就砸了它。”说罢,故意只用两个指头捏着其中一根玉穗。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我那里可不止这一个玉佩,簪子镯子也不少,你若是不同意,我还可以一天砸一个,直到你同意为止。”
“若你同意,宫宴之后,我就把你母亲的东西一并打包还给你。这晦气的东西我可不想久留。”
每一句话都在挑动着祝时欢的神经,她的理智已经快消耗殆尽了,食指的第二指节被她掐出紫红的印子。面对亡母遗物,她最终还是妥协了:“你最好说到做到。”
“当然。”祝清意露出满意的笑,将手中的玉佩随意地抛向她。“这个就还你了,反正我那里多的是。”
祝时欢攥紧玉佩,看着祝清意的背影,眼中是藏不住的怒意。
她会让祝清意付出代价的。
昨日上京又落了雪,雪压在竹叶上,藏住它原本的颜色。祝时欢第一次觉得,上京的冬天也是那样冷。
一个石子从墙外抛进来,滚落到祝时欢脚边。
“祝姑娘,是我。”蒋祁年的声音在墙根响起。“我府上的母猫前几日生了崽,我挑了只好看的,若是你不嫌弃,便养着玩吧。”
祝时欢讶然,没想到这个时候蒋祁年突然来找她。“天气冷,你先进来吧,我让人去开门。”
“不必了。”
祝时欢没等到下文,以为他要走,沉下眼脸,带着微不可察的失落。
几秒后,蒋祁年从院墙上一跃而下,稳稳停在祝时欢面前。
蒋祁年翻过来时,没注意祝时欢站的位置,此时两人离得极近。他们呼出的白汽碰撞,纠缠,然后混在一起,分不出是谁的。
蒋祁年是徒手攀着院墙翻过来的,面上带着浅浅的红润。两人猝不及防的对视了,他在祝时欢的惊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如同看向一汪汪清澈的湖水,不自觉沉浸其中,一时忘记要说什么。
“喵哦。”奶猫的叫声打破了旖旎的气氛。
祝时欢后挪一步,抿了抿唇。
蒋祁年将奶猫从怀里掏出来,捧到祝时欢面前。“你看看,是不是比寻常的猫好看。这是我家母猫的一窝崽子里最好看的一个,我给你挑来了。”
祝时欢看过去,却被他的眼睛吸引,眸色如墨,又如宝石般闪烁着。
“祝姑娘?”蒋祁年看她出神,没忍住叫她一声。
听见他喊她,祝时欢才骤然回神,忙看向他手中的猫。那猫有灰白橘三种背色,绒毛卷起贴在身上,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头粉嫩,让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许是外面太冷,小猫不停往蒋祁年手心里缩。
“先进屋去吧,外面风大。”
祝时欢找了个竹篮,在里面垫上软布,把小猫放进去裹好。
“它很好养活的,祝姑娘,要不要留下它。”蒋祁年眼中带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也许是蒋祁年的眼神让人不忍心拒绝,也许是小奶猫实在可爱,反正祝时欢找不出拒绝的理由,答应了下来。
“它还没有名字,先给它取个名字吧。”
祝时欢思索片刻,拿起桌上的纸笔,写下“岁岁”二字。
蒋祁年看了,赞道:“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是个好名字。”
祝时欢看向她,两人又对上视线。不似方才被惊到时瞪大的双目,祝时欢此时眸光平静,神色淡然。蒋祁年总觉得,祝时欢面无表情时,总有一抹化不开的忧伤。看着她的眼睛,那种熟悉感又出现了。
片刻后,蒋祁年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祝时欢。她接过展开,右侧写着“和离书”。
“前些日子忘记了,昨夜才写的,便想着给你拿来。”蒋祁年眼中没有了方才的笑意,正色道。
他观察着祝时欢的反应,但她只是看了两眼便收起来了,没漏出任何情绪。
“明日我陪我母亲去京郊的梅园赏梅,祝姑娘可要一起?”蒋祁年一直盯着祝时欢的眼睛。
看她有些犹豫,他便继续道:“你我相处时日不多,若太疏离恐有人心生怀疑。”
祝时欢答应了。她确实需要一件事将她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她出神地看着蒋祁年挂着笑的脸。他从天而降,闯入她的世界。如利刃般划开笼罩在她心上的黑布,让光能照进来。
祝时欢的心口蓦地涌上一股酸意,不明缘由。她轻出一口气,压下堵在喉头的酸涩,神色恢复如初。
蒋祁年没注意到祝时欢的奇怪,正默默打量着她的寝屋。就寝屋的陈设来看,实在看不出是一个年方十七的妙龄女子的房间。一眼望去只有一张木床,一张书案,和一个镜台,镜台上也只放了梳头的头油。
但他并未多问,就像祝时欢也不问他为何突然要给她送只猫来。人都有各自的心事。
时间不早了,蒋祁年也不便多留。将出门时被祝时欢叫住。
她将自己的伞递给他。“世子带把伞吧,今日未必不会落雪。”
蒋祁年接过伞,眼角带笑,“多谢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