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意愈发浓重,西湖边的桂树已落了大半,踩在满地金蕊上,脚下尽是绵密的甜香。江珩与顾溟寻了处临湖的小院,院角栽着两棵老桂树,正是沈清辞当年心心念念的模样。他们每日晨起扫花,午后酿些新的桂花蜜,傍晚便坐在湖边看落日,日子过得安稳而惬意,像是一坛酿足了岁月的酒,醇厚得让人不愿醒。
顾溟近来常去沈清辞母亲的旧宅,帮着老婆婆收拾院落,听她讲些沈清辞年少时的趣事。那日回来时,他怀里揣着一个陈旧的木匣,是老婆婆整理阁楼时翻出来的,说是沈清辞生前最宝贝的东西,一直锁在箱底,钥匙是在一本旧书里找到的。
“里面像是些字画和信笺。”顾溟将木匣放在桌上,指尖摩挲着匣身的铜锁,锁芯已有些生锈,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精致的纹路。
江珩正在研磨,闻言抬头笑了笑:“既是清辞公子珍视之物,打开看看也好。”
顾溟点了点头,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哒”一声,锁开了。木匣里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整齐地叠放着几卷字画,还有一叠未曾寄出的信笺,纸页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磨损,却被保存得极好。
顾溟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字画,展开来,是一幅墨竹图,竹影婆娑,笔法苍劲,正是沈清辞的手笔。他记得,这幅画是沈清辞十七岁时画的,当时他还笑着说,要把这幅画送给未来的“弟媳”,气得顾溟追了他半条街。
“还是老样子。”顾溟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指尖轻轻拂过画纸,像是在触碰那段遥远的时光。
江珩也凑了过来,看着画中的墨竹,赞叹道:“沈公子的画技真好,风骨凛然。”
顾溟又拿起一叠信笺,大多是写给顾溟的,却都未曾寄出。信中记录着沈清辞对顾溟病情的担忧,对江南的向往,还有一些少年人隐秘的心事。顾溟一封封读着,眼眶渐渐湿润,那些被遗忘的细节,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在泛黄的纸页上,一点点清晰起来。
就在他快要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折叠得格外整齐的信笺掉了出来,落在地上。顾溟弯腰捡起,展开来,上面的字迹依旧清隽,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仓促与决绝,与之前的信笺截然不同。
这封信,并非写给顾溟,也不是写给沈清辞的母亲,而是写给一个陌生的名字——“玄机子”。
“玄机子?”顾溟喃喃自语,眉头微微皱起,他从未听沈清辞提起过这个名字。
江珩也凑了过来,看着信中的内容,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信中写道:“玄机子先生,晚辈沈清辞,愿以性命为祭,求先生救顾溟一命。晚辈知晓许愿塔之秘,亦知先生乃塔中守护者,只求先生信守承诺,待晚辈献祭之后,护顾溟一世安康,远离病痛与灾祸。另,晚辈有一不情之请,望先生抹去顾溟关于许愿塔的所有记忆,让他以为,其病愈乃是药石之功,切勿让他知晓献祭之事,免其一生愧疚。”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日期,只画着一朵小小的桂花,与沈清辞送给顾溟的桃木桂树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顾溟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手中的信笺险些滑落。他怔怔地看着信中的字句,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抹去记忆?
他一直以为,沈清辞是瞒着他去了许愿塔,是他的贪生怕死害死了沈清辞,可没想到,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个“玄机子”,还有一个被刻意抹去的记忆。
“怎么会……”顾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指尖死死地攥着信笺,纸页被捏得褶皱不堪,“清辞哥他……他竟然请人抹去了我的记忆?”
江珩的脸色也格外凝重,他看着顾溟苍白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想起顾溟曾说过,他对当年病愈的细节记忆模糊,只记得沈清辞回来后身体日渐虚弱,却不知为何。原来,并非是时间久远导致记忆模糊,而是那段记忆,被人刻意抹去了。
“顾先生,你先别激动。”江珩扶住顾溟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尽量温和,“或许……或许沈公子是怕你知道真相后太过自责,才会这样做。”
“怕我自责?”顾溟猛地抬起头,眼底满是痛苦与迷茫,“可他知不知道,这样的‘保护’,对我来说,是更大的折磨!我一直活在愧疚里,以为是自己的愿望害死了他,可他却瞒着我,甚至请人抹去了我的记忆,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守着一个被篡改的过去,痛苦了这么多年!”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像是积攒了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与过去和解,已经放下了心中的执念,可这封信,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他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划开,鲜血淋漓。
“清辞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顾溟的身体微微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信笺上,晕开了墨迹,“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幸福吗?没有你,没有真相,我怎么可能幸福?”
江珩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中也跟着揪紧。他知道,这封信的出现,彻底打破了顾溟刚刚建立起来的平静,将他再次拉入了痛苦的深渊。而那个神秘的“玄机子”,以及许愿塔的秘密,更是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他们心头。
“顾先生,”江珩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事情或许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或许这个玄机子,并非什么好人,沈公子也是被欺骗了。”
顾溟摇了摇头,泪水模糊了双眼:“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该瞒着我,不该抹去我的记忆。他剥夺了我知道真相的权利,也剥夺了我为他哀悼、为他赎罪的权利。”
他将信笺紧紧攥在手中,指节泛白,心中的愧疚与痛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释然与幸福,都是那么的可笑。那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幸福,是不堪一击的泡沫,一戳就破。
江珩看着他眼底的绝望,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他以为,江南之行能让顾溟彻底走出过去的阴影,却没想到,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会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再次将他困住。
窗外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进屋内,卷起地上的几片桂花瓣。江珩腰间的铜铃,不知何时变得沉寂,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像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压得喘不过气来。
顾溟缓缓站起身,踉跄着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西湖的水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是一双双眼睛,在无声地嘲讽着他的愚蠢。
“我要去找玄机子。”顾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要知道真相,我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珩心中一惊,连忙上前:“顾先生,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玄机子是谁,在哪里,这样贸然去找,太危险了。”
“我不管。”顾溟转过头,眼底的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绝,“就算是翻遍整个江南,我也要找到他。我不能再活在谎言里了。”
江珩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他。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陪你一起找。不管是什么真相,不管有多危险,我都会陪着你。”
顾溟看着他,眼底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却依旧带着浓浓的痛苦。他知道,这场刚刚开始的幸福,或许又要被一场新的风暴所吞噬。而那个隐藏在岁月深处的真相,到底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深渊,谁也不知道。
夜色渐浓,江南的烟雨再次落下,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段刚刚萌芽的幸福,奏响一曲悲伤的序曲。而那封泛黄的信笺,静静地躺在桌上,上面的字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