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 第3章 第 3 章

锦瑟最后还是被扔了出去。

尘缘近在眼前，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将他赶走。

屋里进不去，他干脆掠上房檐，伏在冰凉的青瓦上，打算长久赖在这儿不走了。

低头见院子里小丫鬟正在指挥小厮填杨宗师和叶昌砸出来坑。

小丫鬟眼尖，一眼看到了他，一时又惊又怕，但还是壮起胆子一步步挪到檐下。

“小白，你还没走啊？”

锦瑟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声“小白”是在叫自己。

“不走。”

小丫鬟忧心忡忡：“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二少爷生平最讨厌妖了，说句不共戴天也不为过，他能放过你一次绝不会放过你第二次。况且这里是明月山庄，抓妖师遍地走，你若是和他们撞上了恐怕小命不保，你还是快跑吧。”

小丫鬟一片好心，锦瑟却不欲和她解释过多，敷衍应了一句，开始闭眼调息。

叶熙身上的尘缘求不得急不得抢不得，需软磨硬泡，细水长流，总有一天他会让他心甘情愿交出来。

锦瑟暗自下定决心。

温和纯澈的灵力扫过每一寸骨骼肌肤，不论是外伤还是内伤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等锦瑟再一次睁开眼，只觉神清气爽，连带身上被囚禁多日的颓靡之气都烟消云散。

耳边不时宜传来一阵戚戚然的哭声，那声音不大，细弱无声，可锦瑟生性耳目灵敏，听的清清楚楚。

反正也闲来无事，锦瑟打算去瞧瞧，循着声音一路找过去，不知不觉走到后院的一方小亭子，小丫鬟蹲在小亭子旁，发髻都散了，哭的撕心裂肺。

许是小丫鬟哭的太投入，小脸憋的通红，连锦瑟明目张胆的靠近都没察觉到。

锦瑟见她哭的实在可怜，于心不忍，又变回人形，在手心变了块小姑娘喜欢的嫩色绣花帕子递过去。

“别哭了。”

小丫鬟茫然抬起头，恰对上一双碧绿色的眸子，静若秋水，色如春晓。

像是见到什么救星，小丫鬟猛的抓住他的袖子，也不怕他了，抽抽噎噎道：“小白，我求你救救二少爷！”

锦瑟不解：“你家二少爷怎么了？”

刚才被打得那么惨不也还好好的吗？难道那两人又半路杀回来了？

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

“庄主听说二少爷将大少爷与杨宗师打了，震怒之下派人来伊素院将二少爷押走了，二少爷在祠堂挨了数百戒尺，被打的浑身都是血。庄主心狠，也不许大夫来看，还让人跪祠堂，说没有半个月不准出来，谁都不能去看他。”

“二少爷刚挨过打，没有大夫，这半个月他怎么熬？庄主这不存心折腾人吗。”

锦瑟安慰她：“不是说虎毒不食子吗？你家二少爷好歹是庄主的亲骨肉，许是小惩大诫，不至于要人的性命。”

小丫鬟闻言哭的更伤心了，眼泪止不住的流。

锦瑟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那句话招惹她了。他实在不会哄人，更何况还是伤心的小姑娘，更让他不知所措。

他只会笨拙拭去小丫鬟汹涌不断的眼泪，再用没有任何情感起伏的声音说一句“别哭了。”

也不知是他拙劣的安慰起作用了，亦或是小丫鬟自己哭累了，她情绪渐渐平复，哑着嗓子娓娓道来。

原来，二夫人并非叶熙的生身母亲，而是他名义上的继母。自进门的那一刻起，二夫人担心叶熙挡了自己一双儿女的道，恐他将来会抢走明月山庄庄主的位置，便时时吹枕边风，一会说他如何顽劣，一会又说他如何不孝。

长期以往，庄主听信了谣言，对二儿子早没了昔日的感情，只余下满心的失望与憎恶。更别说如今叶熙打伤了德高望重的杨宗师，庄主现在估计恨不能打死他。

“二夫人不是什么好人，到时再煽风点火，谁知道二少爷还能不能有命出来？”

锦瑟实在不理解凡人为何会产生那么复杂的纠纷，但他终归是感性的，听完这爹不疼娘已逝独自饱受摧残的小可怜的过去，心里不免一软。。

可心软归心软，他总得认清现实。

他叹息：“如果你希望我把他从祠堂里救出来，那是不可能的。”

祠堂或许有人看守，他怜悯心有限，不想伤人强闯冒着遭天谴的风险去救人，叶熙会不会死他不知道，但他一定会被天道劈成一把细腻的灰。

见他拒绝的毫不犹豫，明明是意料之内的事，可小丫鬟还是撇了撇嘴，眼泪忍不住落下。

锦瑟觉得小姑娘要是再哭他也要跟着哭了，便绷着一张脸慢吞吞承诺。

“除了这个，怎么都行。”

“真的吗？”小丫鬟怯怯的看着他，“你帮我带些药膏、吃食还有御寒衣物进去吧，至少能叫二少爷日子好捱些。”

说着又要掉眼泪，锦瑟都不用怀疑，自己要是拒绝她小姑娘必定嚎啕个三天三夜。

“行。”

锦瑟勉强答应。

“小白你真好，我现在就去收拾收拾。”

小丫鬟眉目舒展，说着便起身跑进了屋。她做事利索，很快就将要送进去的东西打包好。

只是看着桌上那比他人还宽的硕大包裹，锦瑟不免陷入沉思。

这是要搬家吗？拖家带口也不至于如此吧？

小丫鬟在一旁鼓励他：“我相信小白一定可以的。”

这些东西带进去倒难不了锦瑟，他挥袖一拂，那包裹自动缩至巴掌大小，被他纳进宽袖。

***

明月山庄占据了大半个山头，楼阁成群，殿宇巍峨，层层叠叠一直铺向天边。

锦瑟根据小丫鬟所说的路线，穿堂绕殿，七拐八折，废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来到古朴肃然的祠堂前，门口只有一个守门人。

那守门人身材魁梧，不怒自威，满身煞气，一看就不好惹，锦瑟也不打算惹他，给自己掐了个隐身的法术，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乍一进去，祠堂里一片黝黑，窗合着门掩着，一点光都照不进来，仅有供台上点了几根蜡，散发微弱的光芒。

锦瑟图方便，搓了搓手指，指尖窜起一簇璀璨的火苗，虽小但足以照亮这一方天地。

他巡视一圈，打算找找那位可怜的二少爷，看看他现在搁哪儿半死不活的躺着。

一转身，也不知脚下踩到了什么，他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锦瑟赶忙后退一步，抬头就看见叶熙倒在供桌前，一身凌乱。

那小丫鬟说的果然不错，叶熙身上都是血，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寸是好的，素日张扬的一张脸苍白得不成样子，若不是能看见他胸口微弱的起伏，锦瑟真以为他归西了。

祠堂阴冷而肃穆，屋外忽而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生出灵智那会儿，捱了三道天劫，也如他这般不省人事倒在尘缘台前，奄奄一息。老仙终究不忍，心怜于他，随手遣了个仙童将他带回去。

殊不知，正是老仙一时的善心，误打误撞救了锦瑟一命，他这辈子注定还不完。

锦瑟越瞧越觉着同病相怜，虽然这个“怜”只是他单方面的一厢情愿，但也不妨碍他在心底生出一点恻隐之心。

这人存粹是个混蛋，但他可不能跟着对方一样，不然实在有愧老仙千百年的教诲。

锦瑟轻叹一口气，决定看在老仙和尘缘的份上帮人帮到底。

他先从袖子里摸出一件厚实的大氅盖他身上，又摸出一堆小药瓶，是他不认识的药丸和药膏。

好在临行前小丫鬟有嘱咐他怎么用，锦瑟便让它们各司其职，该喂的喂该敷的敷，忙活了好一阵，那叶熙依旧一点动静也无。

毕竟他身上的伤重，锦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他熬不过今晚，犹豫再三，指腹缓缓搭上他冰凉的额间给他输送灵力。

这点灵力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可对凡人来说是大补，能补到起死人肉白骨——叶熙就算即刻去见阎王也能被拉回来。

没过多久，只见叶熙颜若渥丹，连呼吸声都重了不少，显然是没什么大问题了。锦瑟功成身退，正准备撤回手找个角落蹲着长蘑菇，叶熙却一把扣住他的手。

“阿娘……”

锦瑟：“……”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听出夹杂委屈的不甘，可锦瑟不能理解他这么复杂的情感，只能将其归类为思念亲人的伤心难过。

一定是这样，不然这死孩子瞎认什么亲？

他可是公的！

锦瑟没兴趣做他的野娘，掰开他的手想让他老实点，哪知对方似乎觉察到他的抗拒，越攥越紧，死不肯撒手。

锦瑟实在头疼，甩又甩不下来，又不能将他打一顿，便坐在他身边叹息。

这都什么事？

“阿娘……”

他又弱弱喊了句，听着可怜极了。

锦瑟下意识去看他格外秾丽的半张侧颜，明黄色的光晕下，他阖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落下一片凄美的阴影，早已没了先前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模样。

他似乎陷入了可怕的梦魇，眉头紧蹙，始终不得安宁。

锦瑟不可控制的再一次心软了。

好吧，仅这一次。他面无表情的碎碎念。

再一次丢掉为数不多的羞耻心，他抬手，凭借生疏的经验一下接一下轻拍他单薄的后背，他刻意收敛了力道因此动作十分轻柔。

“好了，没事了。”

语气是生硬的，听不见一点柔情，却又彷佛一记定心丸，一声又一声，一点点熨平对方的悲伤与惶恐。

叶熙似乎真的将他当作梦魇中的救命稻草，再不肯轻易撒手，沉沉睡去。

锦瑟被他折腾得没法，只能仍有他强横的抓着。

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自然滑落，乍然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金线就这么猝不及防闯入锦瑟的视线。锦瑟目不转睛，视线扫过少年的脸，又扫回那根令他魂牵梦绕的金线。

纠结在三，他最后遗憾败下阵。

无他，锦瑟自觉是只有道德的猫，干不来偷抢劫掠的事，忍痛帮他把袖子拉起来，遮得严严实实。

眼不见心为净。他默念。

叶熙这一觉睡到了半夜。

彼时锦瑟无所事事，无聊得来来回回数叶熙的睫毛，直到看见对方眼睫簌簌抖了好一会，缓慢睁开一双眼。

锦瑟正打算说一句“太好了你醒了”客套一下，哪只对面突然惊起，一只手猛然掐住他的脖子，狠厉掼倒在地。

不过顷刻之间，二人姿势转换，供台上的蜡烛早已熄灭，祠堂内再无一点光亮。黑暗中叶熙看不见来人的脸，暗中收紧五指。

“你是谁！”

锦瑟没想到这人年纪轻轻下手如此狠毒，他气都喘不过来了，却还是艰难道：“是我。”

说罢，他竖起二指，指尖的小火苗窜得老高，光影落在两人身上，确保对面能看清自己的模样。

叶熙或许真的没想到会是他，神色呆滞，手蓦然一松，锦瑟趁机挣脱束缚，捂住发红发烫的脖子默默坐到一边。

要不是他动作快，恐怕早被他掐断脖子了。

恩将仇报也不过如此，这人也忒没良心了吧？！

锦瑟目光凉凉，这人还是闭眼比睁眼好。

“你怎么还没走？还跑来我家祠堂？”叶熙似乎有些烦躁，连语气都带了点不耐烦。

锦瑟悄悄在心里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镇定解释：“你屋里的小丫头求我来的。”

叶熙突然幽幽看过来。

“她让你来你就来，我让你走你怎么不走？”

锦瑟小声嘀咕：“她身上又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而且他才不会听一个混蛋的话呢。

他良心未泯，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

叶熙一怔，下意识去看缠绕在腕间金线。

还在。

他暗暗心惊，也不知是这妖神经大条亦或是其他，竟没有趁人之危顺走。

动作间，他忽然嗅见自己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味，原本剧烈的疼痛也不复存在，他摸索了一下记忆中青青紫紫的伤口，什么也没有。

想起这妖的能耐，他瞬间明悟，神色复杂的望向对方，只是眼里的防备还没卸下。

——他绝不会相信一只妖。

“这金线打我出生起就挂我手上，不能给你。”

锦瑟知道自己的任重而道远，也不急于一时，说：“我可以拿东西和你换。”

叶熙像是听到莫大的笑话，讥笑一声，随口道：“好啊，我要整个明月山庄，你倒是给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