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明的嘱托言犹在耳,云初奇在宴会上自然三缄其口。可那抹转瞬即逝的黑影却在她心头挥之不去——明明初来乍到,对岛民尚不熟悉,为何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轻蹙眉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碗边缘。
“烛明大哥既已擒住那人,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她自嘲地摇摇头,将疑虑连同碗中的米粥大口咽下。
正在此时,东方净怀里抱着手舞足蹈的安儿,被三斤拽着衣袖风风火火闯进宴席。三斤见云初奇早已端坐席间,面前烤鱼金黄酥脆,鱼粥热气袅袅,顿时炸了毛:“好啊你!我和东方兄在屋里苦苦等你半天,饿得前胸贴后背。你倒好,都见着面了,还自己先跑一步来享用美食!”说着便要去抢她面前的烤鱼。
云初奇有苦难言,慌忙替他盛了一碗鱼粥,“实在对不住啊,方才急着寻烛明大哥有事……”
“什么事这般要紧?”三斤腮帮子鼓得像只河豚,“竟能连我和东方兄这样共度生死的伙伴都比不上?”
云初奇眸光微闪,话到嘴边又了咽下,转而挑眉道:“我还想问你呢。你如今倒与东方兄称兄道弟得亲热,莫不是忘了是谁害我在树上吊了一宿?你还说要给我出气呢!”
三斤顿时语塞,手指绞着衣角嘟囔:“那……那不是我们错把他当成歹人,故意诓骗才……”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呵,才几日功夫就帮外人说话了?你是不是想胳膊肘往外拐?”云初奇冷笑。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三斤急得直跺脚,“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才发现,东方兄其实性子极好。除了有点生人勿近。”
“就他?”云初奇瞥向一旁始终沉默,眼里只有安儿的东方净。火光下,男子轮廓如刀削般冷硬。这一路行来,除了对安儿偶露温柔,与旁人交谈从不超过三句,活像个只会走路的尸体。
这世上怕也只有安儿这个亲骨肉,才会不嫌他这冷面寡言的父亲无趣,整日里像个小尾巴似的黏着不放。
云初奇望着三斤兴冲冲给东方净递鱼粥,逗安儿的模样,不由得撇了撇嘴。这傻小子准是被东方净的冷脸给唬住了。她捻着衣角转念又想,三斤涉世未深又整日只知苦修,哪懂得人心隔肚皮的道理。待日子久了,他自会明白那副冷硬皮囊下藏着什么心思。
“阿奇姑娘,可还吃得惯?”带着药草清香的声音飘然而至。转眼望去,小柔在大勇的陪同下走近,月光好似在她包扎着纱布的手臂镀了层银边。
云初奇慌忙起身,竹椅在青石板上刮出轻响:“非常吃得惯。这鱼汤熬的粥甚是鲜美,我忍不住多喝了几碗呢。”她伸手虚扶小柔,关心道:“你的伤……”
“一点小伤而已,无碍。”小柔忽然凑近她耳畔,发梢扫过脸颊痒痒的,“快多吃些,待会儿的歌舞可费力气了。”
云初奇一愣,神秘道:“你们岛上对每一个到来的人都这样吗?”只见她话刚说完,小柔已笑弯了腰。
“莫不是赶路赶昏了头啦?”小柔指着黑夜早已降临的天际,“你瞧那玉轮都爬到柳梢头了,中秋夜哪户人家不是团圆宴饮的?”
云初奇蓦然抬头。澄澈的夜空中,满月像刚出蒸笼的米糕,圆润饱满得几乎要滴下蜜来,将整个岛屿都泡在温柔的清辉里。
那一刻,她的神色忽而有些恍惚起来。
她最害怕的就是过节了。人们总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可她的亲人,除了被封印在云岭的姑姑,就只剩下三斤了。那个曾想置她于死地的亲生父亲,那些对她喊打喊杀的族人,早已将她对亲情的最后一丝期待碾得粉碎。
唯有姑姑和三斤,是她心底仅存的温暖。
想到姑姑,那些殷切的嘱托便浮上心头——找到白城,这是她必须完成的使命。
明天,必须启程了。
云初奇暗自下定决心。尽管岛上的人待她极好,烛明大哥更是处处关照,但她不能再耽搁了。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烛明,只见他正坐在烈大婶身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烈大婶始终低着头,偶尔敷衍地点点头,面前的烤鱼纹丝未动。直到烛明将鱼推到她面前,她才勉强咬了几口。
云初奇收回视线,长舒一口气,看了一眼正在陪安儿玩的三斤,莫名有些酸溜溜的。她索性将自己面前的烤鱼端给三斤,殷勤道:“多吃些。”
“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三斤狐疑地问。
“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亲人啊。”云初奇说着,全然不顾在旁的东方净可能投来的嘲笑目光,一把抓住三斤的手撒起娇来。
这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一时间的确把东方净看愣了。不过,也只是转瞬而逝。他的嘴角轻轻上扬,在浅尝鲜美的鱼粥中恢复正常。
欢快的鼓点骤然划破夜空,打断了云初奇和三斤的嬉闹。篝火旁,酒足饭饱的岛民们已踩着节奏跳起了舞。三斤趁机挣脱她的纠缠,一个闪身便融入了欢腾的人群,只留下云初奇与东方净面面相觑。
然而这份尴尬终究是云初奇一人的独角戏。东方净正专注地给安儿喂食,连头都未抬一下,自然也没看见她僵在脸上的笑容。
“哎呀,看来我得给三斤治治眼睛才行。东方净到底哪里好了?”云初奇在心里嘟囔着。她默默收回视线,悻悻地退回自己的席位。
烛明终于和烈大婶谈完了,待烈大婶打包吃食离开后,他缓步走到云初奇身旁坐下,目光扫过岛民围绕篝火翩跹的身影,轻声问道:“怎么不去和他们一起跳舞?”
云初奇拾起烤鱼咬了一口,眼中映着篝火摇曳的亮光,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比起跳舞,我更享受看他们跳。”
“我也是。”烛明的声音低沉缓慢,像是被夜风揉碎了一般,“方才你看见往后山去的是阿烈。他和文兴从小要好……急着去救人。可没有神木护佑,只怕还没找到文兴,就先被影煞撕碎了。”
云初奇嘴唇微动,那句“后山莫非有神木”的疑问在舌尖打了个转。见烛明仍絮絮说着,终究只是沉默地咽了回去。
“其实,烈大婶也挺不容易的。她呢身为白虎族人,偏偏爱上了云雀族的男子。因为云雀族拒不接纳,他们只能在白虎部落艰难求生。七年前,丈夫为破解儿子身上的诅咒独自远行,从此杳无音信。烈大婶抛下阿烈追寻丈夫的踪迹,却不知儿子也偷偷跟了出来。母子二人在茫茫荒野中迷失了方向,阴差阳错流落至此。”
当云初奇听到“云雀族”三字时,眉头不自觉地跳了一下。不愧是冷酷无情的云雀族,果然名不虚传。
“不止阿烈家,文兴家的遭遇也挺惨烈的。文婶本是备受皇族器重的玄司族贵女,却爱上了一个普通百姓。当这段禁忌之恋败露后,部族为维护所谓的‘至高荣耀’,竟残忍地处死了文兴的父亲,并将母子二人放逐任其自生自灭。他们能活着来到这里,已是奇迹……”
“瞧……”烛明忽然指向人群,“那个系蓝头巾、走路微跛的胖妇人,是张婶。”他的指尖划过篝火,照亮了舞动的人群中一个蹒跚却欢快的身影。
“张婶本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却与沙狼族的勇士相恋。婚后诞下一女,在部落中过着幸福却不平静的生活。直到三年前那场与影煞的恶战,夺走了她的丈夫。失去依靠后,张婶在族人眼中成了无用的累赘,处处遭受冷眼与排挤。最终,她只能牵着女儿的小手,背井离乡来到这里。”
“看到那个大着肚子,已有五个月身孕的焦夫人了吗?她……”
烛明低沉的声音将一个个悲惨往事娓娓道来,云初奇听得脊背发凉。看着岛民们此刻脸上温暖的笑容,她怎么也无法将这些笑容与那些血泪交织的过往联系在一起。
正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呼喊骤然降临。
烈大婶跌跌撞撞地冲进人群,发髻散乱,泪水在她布满风霜的脸上纵横交错,“阿烈,阿烈他跑了。”她颤抖的声音像一把利刃,瞬间划破了欢乐的氛围。原本载歌载舞的岛民们纷纷停下脚步,惊疑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这边。
烛明暗自叹息,他本想让岛民们继续享受难得的欢庆时刻,此刻却不得不打破这份安宁。四周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来,一张张写满忧虑的面孔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阿烈那孩子……该不会去后山了吧?后山白天还好,晚上蛇虫野兽出没的可不少啊。”一位老者声音发颤。
“我看他一直没来吃饭,只怕这时候跑出岛上的结界了?”
“造孽啊!”妇人拍着大腿惊呼,“这黑灯瞎火的,要是撞上影煞……”话未说完便哽咽着捂住嘴。
话既已脱口而出,自然一字不落地传进了烈大婶的耳朵。只见她脸色骤变,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着烛明的衣袖哀声央求。
烛明连忙扶起烈大婶,深吸一口气,沉稳的声音穿透骚动:“大家冷静点。阿烈也是救人心切,一时冲动。”他目光如炬扫过人群,“当务之急是尽快组织搜寻。熟悉后山地形的随我去神女庙,其余人分守码头和出岛口要道,绝不能让他踏出平安岛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