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独下云岭时,云初奇身侧唯有三斤相伴。如今再度启程,队伍中却多了东方净与烛明两位同伴,更添了个活泼可爱的安儿。这小家伙最是惹人怜爱,时常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要人抱,一会儿扑向这个,一会儿又缠着那个,一会抓这个人的头发,一会挠那个人的脸,直闹腾到精疲力尽沉沉睡去,才肯安静下来。这般热闹景象,反倒消退了云初奇的不安。
漫漫旅途中,烛明始终执缰驾车。行至长乐县边界处,他忽然勒住缰绳,掀开车帘对云初奇等人歉然道:“诸位,实在对不住。我们隐居多年,所居岛屿地处隐秘不便为外人知晓。为保万全,接下来我们需昼歇夜行,更要……”他顿了顿,递上一块黑布,“需将车内遮蔽严实。此举唐突,还望海涵。”
启程前烛明便将此事言明,众人皆无异议,纷纷颔首应允。
由此,云初奇再度陷入幽闭的黑暗,如此竟过了四日光景。直至马车停驻,耳畔传来湖水轻拍岸边的声响。虽双目被缚,却能感受到清风拂面,想是来到了一处山水相映的所在。
烛明引着众人登上一叶扁舟,小舟在群峰倒影间穿行多时,终在一座开阔的岛屿前泊岸。待得黑布揭去,眼前豁然开朗,忍不住惊呼起来。但见千峰竞秀,一碧万顷,竟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去处。
云初奇一行人刚随烛明踏上湖岸的木板,一群沿着湖岸打渔晒网的岛民便蜂拥而至。他们粗糙的手掌紧紧攥住烛明的衣袖,浑浊的眼中翻涌着希冀与恐惧交织的泪光。“恩人!”为首的渔妇声音发颤,指甲几乎要掐进烛明的皮肉,“您可算回来了。可有……可有我儿的消息?他……他还活着吗?”
云初奇闻言一愣,眉头微蹙,心中暗忖:“既是同岛邻里,为何要以‘恩人’相称烛明?”
她悄然环视四周,目光掠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容。岛内多是白发苍苍的老妪,青壮男子寥寥无几。岁月与劳作的痕迹深深镌刻在她们沟壑纵横的脸上,与周遭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桃源胜景形成鲜明反差。
烛明轻轻握住渔妇颤抖的双手,温声安抚道:“大娘且宽心,文兴性命无虞。”说罢转身面向围观的岛民,抬手引见身后众人:“这几位是途中结识的挚友。东方公子乃皇族贵胄,已遣人四处搜寻文兴的下落;至于这位阿奇姑娘……”他顿了顿,目光中泛起微妙的光彩,“她与我们系出同源。”
随着话音消散,烛明尚未来得及引见三斤,众人关切的目光已从烛明身上缓缓移向云初奇。那些淳朴的岛民眼中盈满温柔与怜惜,一位年长的渔妇更是快步上前,用布满茧子的双手轻轻握住云初奇冰凉的手指。她动作轻柔地替云初奇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声音如同拍岸的细浪般柔和:“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在这儿,那些影煞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云初奇微微一怔,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像一束阳光穿透她筑起的心墙。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云雀族的老树,那些最初温柔以待最终却化作利刃的面孔。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进掌心,她将翻涌的情绪按捺成湖面般的平静,只以最克制的颔首作为回应。
“还有我呢?”三斤雀跃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他像只欢快的小鹿蹦到众人面前,“我叫三斤。”说着又转身指向东方净怀中手舞足蹈的孩子,声音不自觉地放轻,“这是安儿,他的孩子。”
随着这声稚气的介绍,渔妇们织补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她们的目光如被磁石吸引般,齐齐落在那怀中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轻风裹挟着河水的气息拂过,却吹不散众人眼中突然涌动的温柔波光。
“这孩子生得真俊俏,瞧这活泼劲儿,养得可真好啊!”渔妇们围着安儿啧啧称赞,又转向东方净道:“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吧?真是辛苦你了。”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体己话,可东方净只是淡淡地应着,对这些热络的关怀无动于衷。直到有位渔妇不经意问道:“孩子他娘呢?”这话一出,东方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也随之一暗。
烛明敏锐地察觉到气氛骤然凝滞,连忙上前打圆场。他笑着对渔妇们摆摆手:“各位婶子,他们赶了一天的路,想必也乏了。我先带他们去安顿,你们也该准备晚饭了。”说着便不着痕迹地引着云初奇一行人离开,巧妙地化解了方才的尴尬局面。
云初奇的目光不经意间停留在东方净的脸上,那抹熟悉的哀伤让她心头一愣。这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此前住在云岭,姑姑每每独坐窗前时,眼中流露的正是这般令人哀伤的落寞。这一路上,东方净都不曾提及安儿的母亲,似乎安儿的母亲是他不可言说的痛楚。
烛明安顿好众人后,东方净轻声细语地哄着安儿入眠,而疲惫不堪的三斤早已沉入梦乡,只待晚饭时分。唯独云初奇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她感到一股莫名的躁动在血脉中奔涌,心跳如擂鼓般剧烈。更令她惊异的是,贴身收藏的木质无事牌中,那枚七星锁竟也躁动不安,发出细若蚊鸣的震颤声。
这已是云初奇第二次见证七星锁的异状。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幼时那次险境历历在目。
那时三斤陪她踏入姑姑布下的试炼结界,却不慎误入凶兽巢穴。当三斤命悬一线之际,她情急之下激发了七星锁的力量。姑姑事后告诉她,正是那次生死关头,七星锁认她为主。
但也仅此一次,至今未曾催动分毫。可如今,她分明还是什么都没做,这七星锁为何会这般异状?
云初奇一个激灵从床榻上弹坐而起,指尖微颤地掀开那块温润的木质无事牌。当藏在暗格中的七星锁重见天日时,她瞳孔骤然收缩——锁面上镌刻的古老七星阵,此刻竟泛着幽微的萤光,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
萤光忽明忽暗的律动,与细若蚊鸣的震颤声交相呼应,好生奇怪。
云初奇当即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口中默念法诀,试图催动那神秘的七星锁。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原本闪烁着微弱荧光、发出轻微震颤的七星锁,突然黯淡归于沉寂,果断决绝,连一丝声响也没有。
云初奇不甘心地再次掐诀念咒,一连尝试了数次,可那七星锁却如同顽石般毫无反应,连一丝灵力波动都未显现。
“咦?奇怪……”
她蹙起秀眉,将七星锁捧在手心仔细端详,指尖轻轻敲击其表面,却连半点回应也没有。她不由得撅起嘴,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明明都认主了,怎么这般不给面子?就一次,像从前那样回应我好不好?”说罢深吸一口气,又试了一次,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云初奇气恼地将七星锁塞回木质无事牌的暗格中,动作略显粗暴地合上机关,随即拂袖而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她垂首缓步踱入大堂,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忽见烛明挎着竹篮正欲跨出门槛,她下意识抬手要唤,却被一道醇厚嗓音截住:“你是阿奇姑娘吧?天色还早,怎不多歇会儿?”她转头望去,但见厅内青砖地上蹲着个憨厚老实的布衣男子,十指翻飞分拣着藤筐里的物什。他身侧立着个执册女子,指尖在账页间游走核对。那男子说话时连身子都未直起,只仰面冲她笑了笑:“我叫大勇,这位是小柔。阿奇姑娘你先坐会喝喝茶,晚饭还早着呢。”檐外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横在青石砖上像道棱角分明的界栏。
云初奇凑了上去,“这是在忙活什么呢?”她屈膝蹲在大勇身旁,目光落在藤筐中。
大勇手上不停,将油纸包好的盐块码得整整齐齐:“都是乡亲们托付的物件。我和小柔姑娘昨儿个外出采买,回来的有些晚了,得赶紧按户头分装送过去。”他说着用下巴点了点墙角堆着的箩筐,里头装着针线、药材、粗布等物什。
“适才见烛明大哥匆匆出门,原来是送东西……”云初奇话未说完,大勇便笑着摇头:“恩人哪是去送这些琐碎东西。”他粗糙的手指灵巧地系着麻绳,结子打得又快又牢。
小柔从账册间抬头,鬓边碎发随着动作轻晃:“恩人只要在家,每日雷打不动都要出门的……”她说着忽然噤声,与大勇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云初奇疑惑道:“你们为何都称他为恩人?”
大勇缓缓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真挚地望向云初奇,语重心长地说道:“阿奇姑娘,若你日后决定在此安家,有些事应当让你知晓。实不相瞒,此地并非我们故土,而是恩人为我们提供的一处庇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