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茶杯,整了整衣冠,悄声对我道:“不瞒卫卿,我自小居于宫中,闲来无事便于宫内四处游走,竟有一日发现了一处秘境,这秘境也无甚大不了,只是有时会出现幻象,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欲告之皇弟,又怕言官告发我危言耸听,误导君上。今日说给卫卿,卫卿可帮我判断下,这幻象是否为真?”
我急忙问:“是何幻象?”
他凑近了我道:“是这般,我初来宫中游玩时,偶然路过一片荒废之地。这地本是拓跋先祖妃嫔的冷宫,因荒置了好几年,草木茂盛了起来,反倒有了几分景色。我因憎恶下人们的看管,便故意常常躲进那冷宫的院子里蔽身。有一日瓢泼大雨,我被困于院内,接近傍晚时,几道闪电劈下,我竟在墙上看到一个只穿着草衣,戴着草帽的人在摇着水车汲水,吓得我魂飞魄散,急忙顾不得大雨逃回宫内。后来忍不住好奇又去看,发现这草人不止下雨时会出现,有时夜晚月亮高照时,或午时太阳躲进乌云里间,都会或明或暗出现,真不知为何!”
我一听明白了,这莫不是和故宫宫墙女一个原理,宫墙含有四氧化三铁,充当了录像带功能,闪电将电能传下,宫墙便播放了储存在旧时院内的画面。
只不过我虽听说过此事,却未曾亲见此灵异现象,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亲眼看看。
咽了口口水道:“的确怪异,不过却想观赏一番!”
他道:“卫卿果然不同于旁人,我将此事告诉我最亲近的嬷嬷,她只吓得发抖,却不敢与我一同前往观看。”又抬头看了天道:“此时正要天阴,我们不妨现在就去。”
我擦了擦手心的汗,道:“好!”
我一路挨着他走到他说得荒废之地,进去站立了片刻,此时太阳躲进云朵,天色一下暗了下来,我紧闭嘴唇,耳膜里回响着牙齿互相撞击的“嗒嗒”声。
他忽然叫道:“卫卿快看!”
果然,南面的宫墙上突然有个着草帽草衣的小伙儿摇着水车汲水,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还听到流水的哗哗声。
我一激动拉着杜皇隐的手便往外跑,连跑了二里地,气喘吁吁腿又软又抖。
杜皇隐忙问我怎么了,我道:“无事,无事,怂了而已!”
他笑道:“无妨,有我在,卫卿不必害怕!”
我见他神色自若,一想不对,他为何突然给我讲这件事,还想方设法带我看这样惊悚的画面?
这个人毕竟和司徒燕是表兄弟,有仇必报的血统是想通的。
问他道:“王爷是在骗我吗?”
他又笑了笑道:“骗不骗你卫卿再去看看便知!”
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他们两兄弟凡说话先笑,这笑里是含着嘲讽还是欣赏便不得而知了。
我顺势挽了他的手臂边倒回走边说:“青天白日我怕什么?”
又来到那院中,那摇车的草人还未消失,我大着胆子走近去看,一伸手墙上有五根指头。
哎,原来如此!
转身去寻找,果见宫殿门墩前放着一个精致的木制摇车小人,披着草衣,戴着草帽。前有一水坑,坑中有一铜镜。
原来这并非四氧化三铁化学反应,只是简单的阳光穿过屋顶孔隙,照射水中铜镜,将镜中的“草人汲水”之景投影到宫墙上的物理反应。
我拿起那摇车的草人,做工精巧,未见一颗楔子。流水通过水车进入他提着的木桶里,又从木桶的缺口处流出进入到水坑里。
真是巧夺天工!
我把玩着,赞叹道:“一定是哪个宫女无聊打发时间造的这个精巧的玩意儿!”
王爷也拨动了水车道:“正是呢,被打入了冷宫的宫女,一辈子无出头之日,只能做这些玩意儿增加些闲趣!”
我将草人放回原位,问:“王爷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人,怎会甘愿局限于这些悲情异事中!”
他诧异,问:“此话怎讲?”
我道:“王爷若不是孤独寂寥,怎会时时来这冷宫蔽身,又怎会知道夜晚和午时这草人会出现于墙上?”
“宫墙内之人,个个寂寥,便是孤独,也是常态!”
“我儿时因缺乏父母关爱,常到村外戏园子听一些靡靡之音,岂知戏曲本是一些穷人们作得玩艺儿,穷人多困苦,曲子也多反应生离死别、卖妻卖子之事。不然就是被富人恶霸欺压,官府不作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每每听后心情抑郁,严重时竟想自杀。后来又听了几年,我想死的心更严重了。突有一日,我悟过来了,听这些曲子不能让我心情舒畅,那我不如不去听。又无人逼迫自己去戏园子报到,何必要去自寻烦恼!这样想以后,我让自己去寻些开心的事情,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每日家招鸡逗狗,就连父母的关爱也没那么在乎了。从此便开怀至今!”
我试着讲了这么一个合乎逻辑的成长故事说给他,让他明白“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这句现代流行话的深刻含义。
因为我看出来了他的处境,古时的王爷,看似富贵清闲,但也要分人,像杜皇隐这么一个聪明雅慧之人,王爷的身份是桎梏,而非良阶。尤其是他的外戚身份,更制约了他的发展。大好青年,这辈子恐怕失去了证明他自己能力的机会。
他低下头去思考,对我道:“皇弟说你能常使人舒心,果然是对的。在这宫中,还从未有人对我讲过这些!”
我拉着他出了冷宫,对那个跟着的面容安静的太监道:“将那玩意儿收起来吧,以后不许你主子来这不吉之地了!”
那太监温柔一笑,道:“是!”
我又对王爷道:“不去自寻烦恼的第一步,便是远离这孤僻之所,是吗?”
他经我指点,好似一下子通了,道:“正是!”又道:“卫卿好似比平常人成熟那么几分,是家中长子吗?”
我正要回他,又来了个传话的小太监对杜皇隐道:“娘娘要王爷到她那里用些羊羹,说王爷这几日的脸色不好,需要进些温补的食物。”又转向我道:“皇上在前厅设宴,要卫公子前去坐一坐。”
“娘娘?”我疑惑看向杜王爷。
“便是自小照顾我和太弟的嬷嬷,也是这宫中的太后。”
我连忙恭敬道:“我多问了,失礼!”
他道:“卫卿陪我说了这一上午的话,也算是我今日之幸,已近午时,本想留卫兄陪我用午膳,不想又被太弟截走,只好请卫兄晚餐后再来到我宫中与我把酒言欢,卫卿可千万不能偏心,陪着太弟不顾我!”
我捂嘴笑:“晚上一定到!”
拜别杜皇隐跟着小太监前去赴宴,想着这王爷实在是个有礼貌会说话的,古代礼节繁琐,有的迂腐,有的陈旧,却还是有它沉稳宜人的好处的。不像司徒燕,内里裹藏的尽是鲜卑野性癫狂的特质,不然也不会初遇时叫我和天师背着两头马走了十里地。
却说杜王爷完全一派南方刘宋正统诗书青年的样子,拓跋太是徒有虚表,于诗书文雅上没看出一点气质,那位太后是如何教导出这么两个差别这般大的人的?
又想到司徒燕刚娶的那位柔然公主,我便气不打一处来,以后要多多与王爷说话,少与那些管不住的人推心置腹。
一时来到前厅,见厅内两溜摆着长桌椅,坐满了王公大臣,地上站满了侍奉用餐的小太监。司徒燕高坐其上,正与他们交谈。
太监在末尾给我加了一张几一条凳,侍奉司徒燕的那位太监过来给我安排菜酒。
他们在一言一答地聊着国事,也没人理我,我便自斟自酌,听他们讲夏国的皇帝如何土鳖,北凉的统治者多么残暴惹得下面民众怨愤,燕朝的太后与哪位内侍有染,正可静观其变。又讲该与吐谷浑联姻,将某位公主嫁过去,届时挟制夏国。
可惜我的历史白学了,浩瀚的魏晋南北朝在书上也不过寥寥数笔,实在也不知他们说得是否是真。
我仔细看那几位大臣,气派是有的,坐在我这一侧最接近皇帝的位置有一位威严的将军,不怒自威,发言极少。
与他对着的另外一侧的位子是庹大将军。庹大将军的品阶我是知道的,能与庹大将军相对,不会是李将军的父亲李贺臣吧?
还有一个文臣模样的老头,一直在建言献策,司徒燕称他为“相国”,可见也是位重臣。
这些文臣将士个个踌躇满志,谈吐不凡,对北魏的未来见地颇深,我只觉得他们每个人说得都有理,每个人的头脑都异常清晰,实在是令人仰望的存在。
相比之下,我认识的庹大将军倒是一股清流,我抬头看他,他瞥了我一眼。我急忙低头示敬,他却转过头去与别的大臣交谈。
坐了一下午,我的腿都麻了,期间有歌舞摔跤等节目奉上,大臣们对歌舞没什么钟爱的,倒是有几场摔跤,几个大臣跃跃欲试,比试了起来,将气氛炒的更热。
宴席终于结束,司徒燕将我留下道:“明日启程,与你同游山河。”
我点头道好。
晚饭毕,我依约去杜王爷宫中,陪他聊了半晚。
出发前,我想起那截塑料管还在天师那里,我怕他将管子扔了,急忙跑去找他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