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乡村人家 第1章 第1章

1976年，夏初，省城大剧院，研究所、学校、市政机关、几个单位联合举办相亲会，如果林姜然家里没出突发的变故，她绝不会来的，也不需要来。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一想到那天，那些带着红袖章的人冲到家里，把她爸爸妈妈带走，到现在都打听不出来消息，她就浑身颤抖。

尤其是爸妈预料到似的，在人进门之前，叫她听话：“你一个女孩子，没有介绍信，省城都出不去，下乡当知青，一天农活都做不了，然然听话，找个外地的嫁了，先离开省城，不管你去哪，等爸爸妈妈自由了，一定把你和弟弟妹妹都找回来。”

林姜然在家忐忑等了几天，爸妈一点消息都没有，反而有人催她快点搬走，说要把她家房子充公。

真的不能再等了，林姜然仰头望着天，对老天许下心愿：从现在开始，第一个经过的单身男人，如果正好未婚、又正好要相媳妇，她就主动争取一次！

如果一连三次都没有符合条件的，那就说明这事儿不成！那也没有办法了，对吧？

……

第一个经过的恰好是个男人，手里牵着个小孩，小孩叫他爸爸，不符合。

第二个经过的，陪在他身边的女人，喋喋不休，叫他挑家庭条件好的、没有弟弟的，是相亲的不错，但不符合她“单身一个人来”的要求。

第三个是个男人，还是个很年轻的男人，腰身板正，一个人走向正在办相亲会的剧院大门，事不过三，这个错过，后面的就不灵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林姜然上前就问：“大哥，你这是要进去相亲找媳妇吗？”

她忐忑的等了快半分钟，对面的男人才微微点头，算给了回答。

林姜然好看，还白，因着从小多病，养到今天，看上去还是弱不禁风，越是这样越惹人疼，所以她知道，只要她主动问，几乎没有相不成的情况。

她本来是垂着眼皮的，想把相亲的事儿做成，那就要主动一点。

她抬起眼皮，露出好看的笑，问他一句：“大哥，我也是来相亲的，你要不要跟我相相看嘛？”

这次，又等了更长的时间，对面的男人才终于再次点头。

林姜然欣喜：“大哥，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再互相了解情况？”

这次，对面的男人没有点头，而是问她：“我不是本地人，还得罪了人，今天来这儿之前，被发配回老家公社做治安队长，虽然有份工作，但工资没城里高，住也住在农村瓦房里，你一个城里姑娘，我这条件，你能接受吗？”

……

农村的呀？乡下啥样的，她听家里保姆提过，说邻里刻薄、生活艰苦，来了城里的人，都不愿意再回家，她家保姆也不愿意再回去。

但现在没办法呀，她怕对面的男人不喜欢，就捡好的夸：“农村好呀，有自留地，可以种菜吃，省钱了，地多，空气还好，我愿意跟你回去！”

哪有城里人喜欢去农村住？去种菜种地的？那些下乡的知青，可都巴望着回城呢。

林姜然也知道对方不信，但巴望着他信，好在对方终于点头同意，还问了她的名字。

“林姜然，我爸姓林，我妈姓姜，大哥，你可以叫我然然。”

男人的眼睛眨了一下，似乎在下什么决心，然后指着对面的大树，叫她过去等：“别在日头低下晒着了，去那边大树下坐着等会，我进去跟人说个事，出来咱们接着聊。”

林姜然点点头，她走路走不快，一步三回头。

第一次回头，那男人还站在礼堂门口，第二次回头，他还站着注视她，第三次回头，男人已经进去了。

她就坐在树底下等，想了很多，她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家庭情况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得罪人了，好好的省城工作干不了，现在要回老家了。

她的情况，他还没问呢，那要是问了，知道爸妈是被戴着红袖章的带走，还是坐那种绿色吉普车走的，他能愿意吗？

忐忑不安，等了没多长时间，那位大哥出来了，越来越近，她就越发不安，忙站了起来。

他个可真高呀，她才到他肩膀头，这样的人，不知道可不可靠？家里保姆以前说过，乡下男人都打老婆，他打老婆吗？听着说话不重，有点像爸爸那种稳重，应该不打老婆的吧？

她鼓起勇气问：“大哥，你不问问我的情况吗？万一相不中，我也不怪你。”

这男人说：“你这么好的条件，不是家里遇到难事儿，怎么会随便找不认识的人相亲？你都相中我了，我能有啥相不中的。

男人能说这话，林姜然一下子对他有了更多的好感，就他吧，去他乡下的老家。

爸爸妈妈说过，恢复自由就去找她，她回趟家，把地址丢给家里亲戚，留个信儿吧。

……

省城到男人说的永安县，有一百多公里，要转一趟车，对没出过省城的林姜然来说，格外累，汽车颠簸，她晕的需要靠一会，靠背不舒服，脑袋几次磕到车窗，男人就把她脑袋，按到他肩膀上。

是舒服一点，慢慢她就浅眠了，男人说他爸爸在外地治病，亲戚照料着，家里有个十三岁的弟弟，六岁的妹妹，三个兄妹，都是他爸爸捡回来的。

哎，他爸爸真是个好人，怎么那么不巧生病了呢？

他还说他们大河村挺好的，不算大村，只有九十多户，村后有河、有山，有河鱼虾多，有山果子多，很不错的，还说乡里乡亲的都好，尤其这两年，新村长领导有方，他老家的村子，一年到头比别的村子，能多分几袋粮、多分几斤肉。

听着怪不错的，何况她对农村生活做过预期，只要吃得饱、不冻着，让她安安心心等着和爸妈、弟弟妹妹团聚就行，别的，她也不求什么了。

对了，这个大哥看着就是有本事的，他们谈好了，回家拿证件，那几个戴红袖章的又回来了，凶的很，她好怕把她也抓走，顾大哥就用她爸爸书房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那几个人就让她拿了证件，还让她把自己穿的衣服鞋子、用的毛巾牙刷都带上。

两个樟木的手提箱子，不大，好歹把四季衣裳带上了，都是顾大哥的本事。

谁能想到呢，不久前爸爸妈妈还说呢，看谁都配不上自家宝贝闺女，一眨眼的时间，她问了老天，把自己许给第三个露面的男人，跟着他到了乡下过日子。

……

永安县的汽车站到了，听顾大哥说，出了车站，可以坐公社来送货的拖拉机回去。

从县城到公社，只要二十分钟，再走个十分钟的乡村土路，就到家门口了。

顾大哥提着她的两个樟木箱子，回头看她，她忙跟了上去，一路上，大哥就交代，说路上坏人多，要跟紧他。

来接他们的是公社拖拉机手，顾大哥的妹夫，原先是个知青，回城无望，又到年纪，就娶了顾大哥堂妹，人家亲大哥是村长，给安排了拖拉机手的工作，除了挣工分，一个月八块钱的补贴呢。

八块钱？林姜然听顾大哥说的时候，好歹忍住没说失礼的话，她买条布拉吉的裙子，也不止八块钱了，这村里的工作和她爸妈的工资比起来，差距大。

不过她现在有啥可说人家的，她出门除了带点穿的衣裳，一分钱都没有，要不是顾大哥把她带回来，她这会不知道在哪儿挨饿呢，更不谈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等家人团聚的念头了。

顾大哥的堂妹夫怪热情的，见面就喊人：“这就是嫂子呀？家里都盼着呢，我媳妇跟嫂子她们，再给你们家里拾掇拾掇，到家好好歇歇。”

“多谢了。”

“客气啥，顾大哥，你两年没回来，村里变化可大了，修了进村的石子路，开了村办的罐头厂、砖窑厂，咱们村的工分，比别的村值钱些，家家户户，至少能吃饱饭了。”

“嗯，长临大哥这村长当的好。”

“哎，就是大嫂子还没有身孕，爹娘愁的很，长临大哥倒是看得开，每天乐呵呵的。”

“那就好。”

她顾大哥好像话不是很多，一开始，她以为只是和女孩子这样，现在看和堂兄弟的家人也这样，看来就是话少的人。

从这几句对话里，她又想起了保姆以前说起乡下生活的难处，原来一年到头能把饭吃饱了、让孩子们上得起学，真的就是一家人的期盼了呀。

她更不敢乱说话了，她以前的生活，那都过去了，现在，她要习惯乡下的生活。

不过顾大哥跟她保证过，跟着他，不叫她饿着、冻着，那她还求啥呢？知足了。

……

下乡的路是石子路，加上拖拉机本身颠簸得厉害，她闻着柴油味有点难受，想再靠靠顾大哥肩膀。

这会她顾大哥指指四周田野里劳作的乡亲们，说：“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乡亲，还有小孩子们，再坚持十分钟。”

原来在拖拉机的“突突”声中，才开了十分钟吗？

她忙点头，坐直了身子，表示理解的，在城里的恋人都不好意思牵手，何况乡下呢，是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腻腻歪歪的。

顾大哥到底心疼她，一只大手托着她后腰撑着，叫她靠着舒服些。

这就算很好了吧？林姜然心想，跟何妈说的那些乡下糙汉子们不一样，顾大哥是知道疼人的。

又过了十分钟，拖拉机停在公社广场上，公社的几间大瓦房的墙上，写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标语，几个公社的社员，早听说今天要来人，都围了上来。

“向崇回来了！可把你盼到了。”

“这就是你从城里带来的媳妇？你小子好福气啊！”

林姜然听顾大哥说，已经把她的情况都告诉老家的亲戚，农村有这新鲜事，早就传遍了，所以，今天公社的人，是都知道她的家庭情况，知道她爸妈是被戴红袖章的人带走的。

但是没有一个人提，也没人形容她的身段、外貌，只说顾大哥好福气，顾大哥说的村里人和善，看上去好像是真的。

顾大哥带着她认人：“这是长临大哥，是咱们大河村的村长，这是德福叔，村里老会计，这是大山哥，生产队长，那是彩芬婶子，在公社烧饭……”

林姜然挨个叫了人，她被那个叫彩芬婶子的拉住手，一顿的夸她漂亮：“真俊哪，怎么会有这么俊的姑娘，你们城里姑娘，都这么白吗？”

那当然不是的，林姜然遗传了妈妈的好皮肤，天生的白，她不好意思了，羞涩的低下了头，看着油光程亮的小皮鞋，她和大家穿的都不一样，真后悔，半路上央求顾大哥买双布鞋就好了。

“向崇，快带你媳妇回去歇着吧，一会你来公社，有事儿商量呢。”那个叫顾长临的村长说话了。

然后拉着她手的婶子，就去叫人：“二满，别扒拉你那算盘珠子了，去帮你向崇哥扛箱子去。”

大家这么热情呀，林姜然突然就放心了，这乡下的日子，有顾大哥，有这些好乡亲们，应该不难的吧？

石子路铺到进村口，再走几分钟就到家门口了，顾大哥看她走得小心翼翼，尽量不踩大石子，他好聪明，马上就猜到了。

“你这皮鞋底子薄，硌脚吧？等下我找个婶子家，给你买双厚实的布鞋穿。”

她心里一甜，乡下汉子也知道疼人的呀，她还没回答呢，帮着扛箱子的、叫二满的青年，就回头笑：“顾大哥，你可真疼嫂子，别去麻烦谁家了，一会我叫我妈给嫂子送一双来。”

她顾大哥应了：“那我替你嫂子先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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