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殿中,暖气怡人,香炉袅袅……
帝王正威坐在桌案前,批阅着大臣们呈上的奏章。
大多都是在奏禀和亲之事,推荐着最佳的和亲人选。
“段如鄢?”帝王疲惫的揉了揉眼角,靠在了椅背上,“小方子,你觉得段祭酒家的嫡女段如鄢,如何?”
立在帝王身旁后研磨的方才,立刻一脸媚笑的说:“那自然是个好的。”见帝王未语,放下手中的墨锭,微曲着身子,恭敬的答到,“依奴才鄙见,段家小姐相貌不凡;且通晓诗律,被誉为'大荣第一才女',那舞艺据说更是精妙绝伦。独独……”
帝王执笔在一旁的宣纸上写上了“段如鄢”三个大字,说:“独独什么?”
方才顺着帝王的话,答到,“独独身份低微了些。”
话毕,帝王作起了画,大殿中又恢复了庄严安静的气氛。
“小方子,什么时辰了?”
帝王画完最后一朵樱花,搁下了笔。
“快午时了,是用膳的点了。”
方才小心的收起帝王刚完成的画作,又仔细的为他披上了披风,嘴里的话儿也没落下,“陛下,先前皇后娘娘遣过宫人来,说是想邀您共用午膳。”
“嗯。”帝王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方才扯着尖细的嗓子,“摆驾凤栖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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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凤栖宫还有段距离的时候,就看见一身正红色凤袍的女子在宫门口等着。
这便是大荣皇后沈湄了。
沈湄挽着繁复的发髻,满头珠翠,妆容精致,指甲上还染着艳丽的丹蔻。
美得张扬,却着实有些晃眼了。
方才动作幅度极小的摇了摇头。
陛下喜欢的,是如柔贵妃那般清雅素丽的人儿。
果真,帝王的眼神都未认真的落到她身上过。
任皇后在耳旁聒噪,也只得到帝王淡漠的点头。
皇后的脸色逐渐僵硬,那笑容都有些龟裂了。
可惜不得不抑制着心中的不满,保持着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陛下,臣妾今日特意叫小厨房为您煲了乳鸽汤。这些日子,您为了和亲之事,可是操碎了心,得好生补补。”
说着,便吩咐着宫人们摆膳。一碟碟珍馐摆满桌案。
听见“和亲”二字,帝王的眼神晦暗不明,“皇后有心了。”
两人相对而坐,各自用膳,毫无交流。
午膳用得差不多,皇后见帝王似有停筷的意思,便晓得再不开口就来不及了,赶忙说着:“陛下,近日不知为何,臣妾夜里总是觉得头疼得不行。”
帝王用近侍端来的茶水漱了漱口,仔细的拿帕子擦了擦嘴,又净了手,才慢慢开口,“同朕讲有何用,去同医官讲。”
听着此话,沈湄那长长的指甲都要嵌进手心了,想起父亲沈相的嘱托,才堪堪忍了下来,嘴角上扬,脸上浮着假笑。
“已经唤医官来瞧过了,可惜作用不大。听父亲说芜城有个专治这些个痛疼脑热的民间大夫,据说有手段的很呢!臣妾想请他来瞧瞧。”
帝王的脸色黑了几分,“哦!竟连丞相大人都晓得你病得厉害了。朕若说不准,莫不是落个苛待中宫的名声?”
“那就唤明熙去吧!最近朝中事多,也不好再劳烦陛下分了神儿。”
沈湄见帝王一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号,就同意的如此爽快,不由得暗自得意。却不晓得她这副模样,一成不落的落在了帝王眼中。
“翼王?你不是向来放不下心让他出远门吗?”
沈湄觉得稍有些尴尬,却仍是硬着头皮继续说:“孩子大了,也是要出去瞧瞧的吧!这便是个机会,这一路见闻也可叫他长长见识。”
帝王似笑非笑,起身向宫门口走去。
“那就依皇后所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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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整个皇宫都静了下来。
许是那日,柔贵妃所言起了作用,这几日蒹葭宫一切如常。
荣明月也没再说要出宫,一切好像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每日她还是会想起他……
就在这万籁寂静的黑夜里,一名身姿窈窕的黑衣女子,蒙着面纱,低着头,从皇宫侧门出了宫门,来到了丞相府。
走入府中,女子取下了面纱,朝正屋里的老人问了个安,“父亲,湄儿来了,问父亲安。”
老人满头华发,脸上布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已到了古稀之年。可是不大的眼睛里还透露着狡黠的神色,走起路来也是身强力壮的模样。
“办妥了?”
沈湄勾起唇角,语气里带着的是傲气和不屑。
“妥了,明日我便哄了明熙来您这儿。您可以把他看好了,段如鄢没嫁走之前,可别让他踏出这府门一步。”
沈湄坐在沈相的下方,看见小几上的糕点,捻起一块,却没往嘴中放,而是在指尖搓捻着,整块糕点被捻得不成形状。
“就段如鄢这般货色,还勾得明熙非她不要,她莫不是还真以为可以做我儿媳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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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还未歇息的便是龙吟殿这位了。
“哦?容影,我们的皇后娘娘回宫了?”
帝王的身影半隐在这夜色里,身后的暗卫——容影整个人都被黑夜埋没。
“朕此次就全了他们的心意,如何?”
帝王推门而出,容影紧随着。
“立长立嫡是我大荣百年以来的规矩,荣明熙注定是未来的太子,更是大荣未来的帝王。他的身边自然是容不下像段如鄢这般,身世不堪的女子。”
帝王的面容冷硬,狠绝又无情。怪不得世人皆说,为帝为王者,大多皆是凉薄之人。
次日一早,圣谕降下。
“国子监祭酒段宏嫡女段如鄢,相貌出众,才气不凡;温婉娴淑,兰心慧质;四艺皆通,舞艺精绝;赐封为公主,封号:清雅。三日后,和亲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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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府
方才扯着细长的嗓音,“段姑娘,不,该是唤您一声公主了的,请清雅公主接旨吧!”
那卷明黄的纸笺刺得段如鄢眼花,一时跪在那处,豪无反应。
“公主殿下?”方才又开口唤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
段如鄢这下子才回过神来,浅浅抬眼,恭敬的接下了圣谕,“谢陛下隆恩。”
宦官离府,总人散去。段府的大堂上只余下了段宏、段汝安、与段如鄢三人。段如鄢还保持着接旨跪拜的动作,段宏起了身守在她的身侧。
段汝安瞧着她未有起身的样子,拍她跪坏了膝盖,欲要扶她起身。
一旁的段宏忍不住开口: “鄢儿……毕竟…这…圣意难为啊!”断断续续挤出嗓子眼儿的话语,带着为人臣子的无奈,也含着为人父亲的担忧。
“爹爹,鄢儿,都明白的。”女子的声线平缓,面色也平静,转身离去,只余下一句,“爹爹,不用担心,鄢儿有些乏了,就先回房歇着了。”
“我去面见陛下,让陛下收回成命。”一旁的段汝安声线里带着沉郁,狠狠的握紧掌心:“到如此时候,便晓得让臣女先行,那要那些从小锦衣玉食的公主有何用!”
“汝安,你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听见此话,段宏的声调忍不住上扬,“为父知晓,你心中愤慨,可为人臣子又能如何。或许这就是你妹妹的命吧!”
过了良久,段汝安依旧立在此处,眼神晦暗。他与段如嫣乃一母同胞的兄妹,如今眼看妹妹将要原价他乡,却毫无办法。
这是段汝安第一次憎恨自己在朝堂上人微言轻……
第二日,段如鄢便被宣入宫中,暂住樱崂阁,和亲公主只是自是要在皇宫里头出嫁的。
午后,段如鄢前脚刚踏入樱崂阁的殿们,方才便带着绣坊与珠宝阁的宫人们来了——火红得炽热的嫁衣以及雍容华贵的珠钗配饰。
只见那嫁衣,整个裙身绣出孔雀开屏的模样,绕着这栩栩如生的孔雀绣满了繁复的百子百福花样,颗颗温润浑圆的珍珠镶在上头,做其点缀;小巧精致的腰封上头绣着并蒂莲,金色的璎珞低垂;裙尾长摆拖曳及地,边缘用滚寸长的金丝修饰。
段如鄢就木木的瞧着这衣裳出着神儿,度过了半日,熬得天色都微微暗了下来。
“小姐,晚膳来了,奴婢差人摆上?”开口的小丫头唤作荞麦,是段如鄢的贴身婢女,随着她入了宫,也是要随着她去西越的。
“你瞧着嫁衣多好看。”女子的目光仍是留在那衣裳上头的。
“是啊!小姐,您穿上,定然更好看呢!”
“是吗?我曾以为,我此生是会为他穿上嫁衣的。”
荞麦怎会不知这话语中的“他”为何人,惊得一下子跪在她的眼前,说,“小姐,您要慎言啊!圣谕已下,您已是和亲公主了,是西越王未来的妻,是西越未来的王后。”
女子落在嫁衣上面的目光没有移开,也再未开口,只余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小姐,”看着自家主子的泪花,荞麦也是伤痛的,又十分气愤的开口,“他不值得您为他伤神落泪的。他说他要娶您,可却和永兴候府的嫡次女订了亲;而后又说要带您走,绝不会让您沦为两国和亲的棋子,如今却连人影儿也见不着。”
“荞麦,莫要这样说,身在皇室,他也是无可奈何,要怪也只能说,我们二人情深缘浅罢了。”段如鄢皱着秀气的柳叶眉,嗓音染着泪意。
在荞麦听来,这就是在为那人开脱,心头着实忍不下那口气,脱口而出,“如今,您就在这皇宫里头,翼王作为皇室的嫡长子,难不成连这出入皇宫的机会都没有,若他不愿带您走也就罢了,难道来看看您也不成?再说那清河公主,与您多年好友,您昨日还曾写信与她,不过就是念着这多年情谊,想再见她最后一面,她不是也不愿再来看您一眼吗?要奴婢说,这皇室之人,就是冷血凉薄,值不起您的眼泪。”
“住口!”段如鄢突然起身大喝,“你这是何种揣测,我说了,不管是熙哥哥还是月儿,皆是有苦衷的。”
段如鄢将这话说得掷振有声,也不晓得是说给荞麦听的,还是在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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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荣六十九年,五月初,正值初夏,清雅公主段如鄢和亲西越。
那日,百里红妆,热闹非凡,众臣相送,百姓朝拜,侍卫护送,宫人随行。
气势恢宏的迎亲队伍,从皇宫出发,在帝京城里头穿梭,路遇丞相府门口时,像是冥冥之中有些感应似的,凤冠霞帔的女子撩起轿帘,掀起盖头,不住的朝那府门前张望着。
这一举动吓得荞麦心头发怵,“公主,您快把这盖头放下,安生的在轿子里头坐着吧!这真真说坏规矩的啊!”
任荞麦一阵慌乱,段如鄢仍是瞧着那丞相府的大门,直到队伍向前,目光里再也瞧不见那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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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的府门之外,凤冠霞帔的女子满目无光;府门之内,一身华服的男子满目哀恸。
男子立在离府门几步之遥的地方,持着长剑,一行身着铠甲的士兵守在门前,而沈相则是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上。
“祖父打算关我多久?”男子的的身上已经带了几处剑伤,束起的黑发也有些凌乱。
“不,翼王殿下是为皇后娘娘求药去了,待清雅公主到了西越之时,这药也就取回来了。”沈相苍老的面孔看不出情绪,一手端着茶盏,一手一下一下缓慢的揭着杯盖儿。
男子漆黑的眸子里染着浓郁的墨色,手中的长剑助他越过士兵,来到门前。
沈相的一双鹰眼中含着凌厉的寒光,扫了男子一眼,便起身回了里屋。只留下一句话——若今日,翼王出了这府门,在场的每一位士兵杀无赦,若膝下有女,则为军妓,若膝下为子,则入宫为奴。
满院的士兵心里惊恐,却不敢不连忙称道。
荣明熙推门而出的动作瞬间僵持。
这时,一名士兵拉着他的衣袍,粗犷的嗓音中含着哀求,“殿下,求求您了,救救臣的女儿吧,她才十二岁啊!殿下,您是知道沈相大人的脾性的,只有您可以救我年幼的孩儿啊!”
随着这位士兵的开口,整个院子的士兵都跪了下来,苦苦哀求的声音在院子里此起彼伏。
“殿下,求您行行好吧!”
“殿下,孩子是无辜的啊!”
……
“殿下”、“殿下”一声声呼唤,唤得荣明熙收回来推门的手,身子随着门框滑落。
“我负了她,曾经说要娶她为妻,是第一次辜负;如今又说不会让她沦为两国和亲的棋子,又一次负了她。”男子仰头靠在门上,听着府外的喧闹,紧紧闭着双眼,死死皱着眉头。
慢慢的,荣明熙转过头,将脸颊紧紧贴在门上,费力的透过两扇门的缝隙处张望,只看得见府外的漫漫人潮和些许刺目的红。
男子的双唇也与那门缝贴得极近,艰难蠕动着,“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可为什么,爱一个人就这么难呢?为什么我的爱成了伤害,为什么我的爱只能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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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幕缓缓降临时,迎亲的队伍已是到了郊外,天空中的星子也亮了起来,山野千里,唯见此光。
帝京的黑夜却是黑得阴沉,天幕万里,毫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