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青峰一行人不紧不慢的行在官道上,全然没了先前在别院的急促模样。
“你倒悠闲。”荣明熙骑马并排在骆青峰身侧,侧目瞧着他,语气中带着三分玩味。
“你很急?你先行?”骆青峰目不斜视的盯着前路,漫不经心的挥着马鞭。
“这些年,外祖父的手段来来回回不就这些吗?以流寇之名掩盖敛财之行,我…有什么可急的。”荣明熙说罢,顿了一瞬,再次开口,“该急的是你。”
骆青峰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哦?我?”
“怎么?你是忘记你与外祖父的约定了?还是忘记母后的赐婚了?”
“约定了又怎么样?赐婚了又怎么样?我前一日才同月儿表明心迹,转头便另娶他人,这不是负心汉所为吗?我可不是这样的人。”
“是吗?”荣明熙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没等到男子的回应。
半晌,声线低哑,似在自嘲:“原来从前的我就是这般自以为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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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一日城门相见后,荣明月便病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直至圣驾回宫也未痊愈,整个人也越发的深出简居了。
晃眼间,秋时亦去,迎来初冬,前朝也终于传来翼王殿下和骆小公爷击败流寇将要归京的消息。却不曾想二人会在归京途中遭遇流寇余党偷袭以至下落不明。
“母妃,前去探查的江家表兄可有什么消息传回。”荣明月步履慌张,人还未到殿前,话语声便先到了。
柔贵妃端坐在殿前,神色沉静,语气无波,轻轻斥到:“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荣明月立在柔贵妃眼前,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落了坐,仍不见柔贵妃回应,正欲再次开口。
柔贵妃似是不知她的担忧一般,没等她开口,反将桌案上的礼帖递给了她。
“替母妃瞧瞧,宫人备下的这份礼单是否妥当。”
“母妃…”
柔贵妃未答,依旧拿着那份礼帖,荣明月只好垂首接过。
正红的礼贴被金丝勾勒,锦帛之上写着各式各样的礼品,从锦衣绸缎到金玉器皿,无一不有、无一不华贵。荣明月轻轻皱眉,忍不住发问:“母妃,这份礼单是否过于贵重,明月不记得最近我朝哪家勋贵有何大喜之事。”
“户部尚书吴家嫡长女吴敏舒与国公骆家嫡子骆青峰的大喜之事当然配得上这份贵重的礼单。”
荣明月手中的礼贴掉落,与桌案碰触,发出一声闷响。
“骆家小公爷生死不明,吴家小姐自请相嫁为其冲喜,只盼郎君早日归来。若小公爷无法归来,也愿为其守寡一生,再不改嫁。骆家感念其对子拳拳真心,特求皇后娘娘给予恩典,让其从中宫出嫁;你父皇也应允了,特让我协助皇后操持这门婚事,婚期就定在三日之后。”
荣明月感觉整个人如坠冰窖,已然无法言语。
整个大殿十分安静,只余下茶盏与其盖轻轻碰触的声响。
柔贵妃放下茶盏,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温和中又带着不容抗拒:“月儿,年少绮梦该醒了。”
两行清泪从双颊滑落,女子阖眼,浓密的眼睫被泪水打湿,忍不住轻声自嘲,嘲笑自己这些年来的痴心妄想。
语气似悲悯又似含着一丝释然:“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是父皇和母妃精心教养的皇室公主啊!父皇亲自教授于我的骑射兵法、政策谋略,我怎会不知这朝堂局势,我怎会不知道我跟他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可能。正是因为如此,这些年来,我如同有病一般,撕裂而矛盾,一边用冰冷孤高的态度来面对他的感情;一边又无法自拔的倾心于他。”
柔贵妃轻柔的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
“母妃知道,母妃都知道。可是月儿啊,如同你所说一般,你生来便贵为皇室公主,因此而站在权力和物欲的顶端,便会因此而桎梏。”
“可是母妃,他们一个是我血脉相连的皇兄,一个是为大荣立下赫赫战功的勋贵之后,于公于私,都希望母妃能在知晓二人消息后派人告知一二。”
看着荣明月眼里的请求和期待,柔贵妃最后还是点头应下了。
“谢母妃,”荣明月下榻行了一个标准的拜礼:“那女儿先行告退。”
女子的背影与往常无异,孤高而庄重,哪怕晶莹的泪珠早已无法抑制的夺眶而出。
过了许久…
柔贵妃的声线里带着无尽的倦意和无奈:“蒹葭,本宫的女儿与本宫一样,被这巍巍宫墙困住了,不得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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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转瞬而至,随即同至的是今岁的初雪。
荣明月坐在窗前桌案边心不在焉的用着午膳,没用几口便罢了玉箸。
不紧不慢的吩咐道:
“铃兰,去差小厨房做一碗樱花冰酪来。”
“铃玉,去将那件红裙寻出来,熨理妥帖。”
两人一时未动,对望一眼,又齐声应答下来,退了出去。
“公主再用些吧!”一旁的老妇人满脸关切的劝慰着,一边继续为她布菜:“这天也寒,不若将这冰酪换了暖汤?”
荣明月只是轻轻摇头,随即开口:“嬷嬷,你亲自去一趟凤栖宫,就说我身子欠佳,不便参加今天的婚宴。”
“公主…”刘嬷嬷立在一侧,欲言又止。
“嬷嬷,就让我再任性最后一次吧!”
二人对视,老妇人看着女子带着黯然的眉目,忍不住点头。
三人退了出去,荣明月一推开窗,窗外已是白雪皑皑,积雪落在亭台楼阁,和那火红的灯笼与喜庆的喜字交相呼应,看得人心底刺痛。
哪怕这场婚事举行得仓促,也没耽误皇宫的喜庆装扮,当然连明月宫也不曾落下。
甘洌的寒风带着剔透的白雪落在桌案上,也落在她的肩上。落雪即融,打湿衣襟,凉得透心。
“公主,这冬日风寒。”
铃兰放下食盒,连忙上前将窗掩上。
铃玉也连忙附和:“对啊,公主,这衣裳上也沾上了寒意,正巧这绛色霓裳已熨烫妥帖,刚好可以换下。”
荣明月神色淡然,似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开口:“都回屋歇着吧,不必守在殿外。不时嬷嬷回来也不用进来回禀了,让她也去歇着吧!”
铃兰、铃玉二人还未退至门口,便又听见荣明月加上一句:“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到殿前来。”
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空旷而寂然,连落雪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荣明月换上那身衣裙,端坐在铜镜前,细致的描妆;黛青的颜料勾勒出如烟柳眉,绛红的口脂描绘着皓齿朱唇,浅粉的胭脂映衬着如玉面颊。鸦黑的青丝被细致地挽起,堪堪插上一支莹白剔透的樱花簪子。
葱白的指尖落在玉簪上,一时顿住。耳边回响起男子清冽的声线:“待我们成婚之时,你便带着这支簪,这支独一无二的玉簪,那所有人都会知晓你是我的新婚妻子。”
骆青峰赠过她太多东西了,时候也没有定数,遑论是以生辰,还是胡乱攀扯的理由。她已经忘了这支樱花玉簪是以何种名头赠予她的了,她只记得,这支玉簪是她及笄那年收到的,更是他耗费许久,亲自刻制的,上头还镌刻了她的闺名,此间再无第二支。
荣明月想到这儿,展露笑颜,指尖从玉簪上落下,嘴角又露出苦涩。
琥珀色的沉香木盒搁置在哪儿,已经有段时日没有打开了,翠绿的镯子静静地躺在盒中。
荣明月看着这镯子忍不住呢喃:“如鄢姐姐,你说过这是你未曾谋面的母亲留给你的一对镯子,你我各一只。是要带着出嫁的,就像是我们在彼此陪伴一般。”
翠绿的色泽衬着纤白的皓腕,煞是好看。
荣明月细细打量着自己在铜镜中的模样,妆点精致,红衣盘发,倒真有一副待嫁之人的模样。
殿外的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模样,反倒是下得愈发大了。冬日里的樱花树被厚重的积雪压得弯曲,刚走到树下,便“唰唰”落在地上,荣明月拿着小锄头挖了好一会儿,才见那罐多年前埋下的女儿红。
母妃曾说这酒是要在新婚之夜才能挖出来的,与郎君同饮,可佑两位新人恩爱不疑,携手白头。
扯下红布,掀开盖儿,浓烈的酒香弥散而出。
荣明月抱着酒罐豪饮了一口,甘洌的酒香占满口腔,划过喉间,如一团烈火一路烧到心底,烧得她双颊发红。
许是喝得太急,荣明月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眼角也染上泪意。她却仍旧是不管不顾的猛灌着,堪堪几口,一罐女儿红已然见底。
一不留神儿,手中的酒罐滑落下去,人也缓缓滑坐在了雪中的樱花树下。
“骆青峰,我已嫁你了……”女子朦胧的声线中带着泪意。
许是醉了,荣明月斜倚在树下,阖了双眼,任泪水自眼角滑落,与甘洌的酒、飘落的雪混杂……
雪越下越大,落在绛红的衣裙上,落在鸦黑的秀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