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盛夏,春熙园。
海县的夏天,闷热潮湿得能拧出水来。
春熙园小区里,王小丽正扯着嗓子喊:"妍妍!这箱东西放哪里?"她一边说,一边试图从"小飞虎"货车上搬下一个半人高的纸箱。
"你小声点,"白卫康从屋里出来,压低声音,"这大中午的,别人都在睡午觉呢。"他下意识看了眼隔壁那栋更气派的房子,"妍妍在二楼收拾房间,没那么快下来。"
"是是是,你宝贝女儿最忙。"王小丽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用袖子擦了把汗。
抬头看着春熙园的房子,王小丽心里才多了点欣慰。这套房子当年真是买着了。
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对着稻田的破瓦房。谁能想到,城市化浪潮一来,破败农舍变国有土地,房价坐着火箭往上蹿。当年白卫康做木匠挣了点钱,又咬牙借了十五万,才凑够买房款。结果没多久,县里政策收紧,不再批联排别墅,春熙园成了绝版,房价瞬间翻了几番。
现在?现在让他们买,想都不敢想。
买了房,像是给这对夫妻上了发条。白卫康开了个小家具加工点,王小丽里外操持,赶上外贸风口,日子渐渐宽裕。这房子便一点点拾掇起来,拖拖拉拉装修了七八年,总算能住人了。
也巧,房子刚能住人,女儿白松妍就考上了县里唯一的重点高中。
一直跟着他们在山前村生活学习的女儿,成了镇上初中那年仅有的几个能上一中的学生。
白卫康和王小丽喘口气的功夫,隔壁的门开了。胡雪老师站在门口,推了推眼镜:"你们这是准备搬过来住了?"
白卫康下意识拉了拉被汗水浸湿的衣摆,企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胡老师您在家啊。我们不搬,乡下厂里走不开。是我女儿考上一中了,以后她住这儿。"
"那巧了,"胡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我小儿子今年也考上一中。是提前批吗?"
"普通班,能考上我们就很知足了。"白卫康局促又老实的回答,罢了又带着几分讨好开口:“比不上胡老师您会教育孩子,两个孩子都优秀。听说您大儿子还考上了华清。”
胡雪脸上这才有了点真切的笑意,谦虚两句,切入正题:“今天晚上,我们在家给时宜办个升学宴,附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都会来。叫你女儿……?”
“白松妍,我女儿叫松妍。”白卫康赶紧接上。
“叫松妍一起来吧。”胡雪发出客气的邀请。能考上一中,总不会太差,认识一下也无妨。
白卫康连声应下,送走胡雪,立刻转身上楼。
白家二楼,白松妍正对着满屋狼藉犯难。窗没擦,地没扫,床没铺,行李堆得像小山。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见父亲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
“妍妍,先别收拾了!”白卫康语气急促,“隔壁胡老师儿子也考上一中了,今晚办升学宴,请你去呢。快,找套体面点的衣服,早点洗个澡收拾一下!”
白松妍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不认识的人,陌生的宴席,尴尬的寒暄......想想就头皮发麻。有这时间,她宁愿留在这里,把这一团乱麻理顺。
她向来觉得,与人交往不可强求。
可惜,小白拗不过老白。
“隔壁家儿子是提前批,成绩好得很!你认识一下,以后有不会的题目也好问问人家。”白卫康苦口婆心,“再说了,你一个人住这儿,难免有需要邻居搭把手的时候。远亲不如近邻嘛!听话,快去洗澡,房间我和你妈帮你收拾。”
话说到这份上,白松妍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晚上,她换上今年新买的蓝色衬衫连衣裙——算是她衣柜里最“拿得出手”的一条裙子,提起父亲特意去超市买的橙子,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隔壁胡老师家的门。
门开了,冷气混着饭菜香扑面而来。
胡老师家占了两间房,视野开阔,装修是简洁的现代风,比起自家毛坯房般的粗粝,精细了不止一个档次。胡雪不咸不淡地招呼她:“松妍啊,还差两个菜就开饭了,你先去客厅和时宜他们玩会儿。”
白松妍递上手里的塑料袋:“胡老师,这是我爸爸买的橙子,您尝尝。”
胡雪没接,只朝客厅方向抬了抬下巴:“你拿进去,分给同学们吧。”说完便转身回了厨房。
白松妍抿了抿唇,推开客厅的玻璃门。
冷气更足了,裸露的小臂瞬间起了一层寒毛。
客厅地毯上,围坐着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正对着门的男生闻声抬头,一张清俊的脸,轮廓分明却不显锋利,最简单的短发,气质沉静温和。
他右手边是个打扮入时的女生,左手边是两个穿着品牌运动装的男生。
而靠里的沙发上,还窝着一个人。
头发稍长,白色坎肩,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浅色宽松牛仔裤,一条鞋带代替皮带系在腰间。与这身潮男装扮格格不入的,是他脖子上那串深色的菩提珠子,以及坠着的一个八边形玉牌。
他姿态放松地陷在沙发里,一条腿随意伸直,另一条腿曲着,手肘支在膝盖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屏幕,拇指飞快滑动、点击。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你是隔壁新搬来的白松妍吧?我是周时宜。”正对门的清俊男生站起身,语气礼貌,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白松妍指尖微微蜷缩,生涩地回应:“你们好。”
周时宜看出她的不自在,走过来自然地引她坐在两个女生旁边。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宋欣。”他指向右手边的女孩。
宋欣挨着周时宜坐,长发柔顺,发尾带着精心打理过的微卷,脸上看不出妆容痕迹,却眉形精致,唇色粉嫩,气色极好。
“旁边的是蔡方、蔡圆,他俩是双胞胎。”周时宜继续介绍地毯上的两个男生。蔡方戴方框眼镜,蔡圆戴圆框眼镜。
白松妍看得有点眼花。
最后,周时宜的目光转向沙发:“沙发上的是季舒阳,就住在你家后面一排。”
那个叫季舒阳的男生,终于在这一片介绍声中,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
目光相撞的一瞬,他的眼睛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打量,很快又垂下去,回到了他的手机世界。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干扰项。
客厅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安静,只有季舒阳手机里传出的细微游戏音效。
白松妍攥了攥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试图打破这令人手足无措的沉默。
“你们...吃橙子吗?”她声音不大,带着点试探。
“不了不了,”蔡方率先摆手,咧着嘴笑,“剥橙子太麻烦了,一手黏糊糊的。”
“我也不吃啦,”宋欣接过话头,优雅地伸出自己刚做好不久、带着细闪的美甲,“刚做的指甲,可不敢碰这些。”
白松妍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袋发出窸窣的轻响。
“我吃。”周时宜自然地伸手拿过一个橙子,“刚好有点渴了。”
白松妍投去感激的一瞥。
周时宜的手指修长干净,耐心地剥开橙子皮,清甜的果香丝丝缕缕散开。
“时宜哥,你分我一半呗?”宋欣仰着脸,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周时宜笑了笑,依言分了她一半。宋欣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嘴角带着甜美的笑意。
白松妍默默看着,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剧场的观众。
没过多久,胡老师在餐厅那边招呼开饭了。
周家的餐桌是带转盘的大圆桌,菜品摆得满满当当,家常却丰盛。白灼虾油亮,卤牛肉切片均匀,蒸花甲冒着热气,清炒时蔬碧绿,金黄酥脆的玉米烙点缀其间......荤素搭配,色香俱全。
“胡阿姨,您太厉害了!”宋欣的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这些菜一看就色香味俱全!”
“是啊是啊,我们今天真有口福。”蔡圆在一旁笑着附和。
“喜欢就常来吃,”胡雪招呼其他人,“都随便坐,当自己家,别客气。”
周时宜坐了主位,周老师和胡老师分坐两侧。白松妍自觉地在末位坐下,左手边空着——直到那个穿着白色坎肩的身影慢悠悠晃过来,在她旁边落座。
季舒阳身上带着点干净的皂角香气,混着一丝说不清的、像是寺庙里沾染上的沉静香火味。
席间,宋欣最为活跃,妙语连珠,逗得胡老师笑意不断。周时宜偶尔接话,气氛把控得恰到好处。季舒阳和白松妍则成了餐桌上的静默二人组,全程埋头苦干,仿佛吃饭是件需要全神贯注的大事。
“舒阳,还吃得惯吗?”胡雪忽然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季舒阳。
被点到名,他才从饭碗里抬起头,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还行。”
胡雪点点头,似乎早已习惯他这惜字如金的风格,又继续和宋欣她们聊起来。
饭后,其他人还意犹未尽地想回客厅玩,白松妍以今天搬家太累为由先行告辞。几乎是同时,季舒阳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了句“困了”,跟在她身后走了出来。
夏夜的风带着未散的暑气,吹在脸上有些黏腻。
白松妍走到自家门口,伸手摸向口袋,心里咯噔一下。
钥匙不见了!
仔细回想,大概是落在周家客厅的茶几上。她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返回。
走到周家客厅的玻璃门前,里面隐约的谈笑声让她顿住脚步,正准备敲门,里面的话语却清晰地传了出来。
“你家这邻居也是‘妍妍’,”是蔡方带着戏谑的声音,“只不过比起你的‘颜颜’,可差远喽。”
宋欣冷哼了一声,语调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时宜哥,你家这新邻居挺土的。上人家里做客,带橙子来?要带也带点时兴的阳光玫瑰啊。”
蔡圆的声音插进来:“现在阳光玫瑰多贵啊。”
宋欣压低了声音,但那音量足以让门外的人听清:“看她穿的那裙子,什么牌子都没有,估计是不舍得买提子。”
白松妍站在门外,指尖冰凉。
“不要这样说别人。”周时宜的声音响起,带着不赞同,“你们还什么都不带呢,好意思嫌弃人家。”
蔡方和周时宜是老友,闻言笑嘻嘻地没正形:“我们这交情......”
“笃笃笃。”
白松妍面无表情地敲响了玻璃门,里面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她推开门,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只是这一次,多了几分尴尬和探究。
“我钥匙忘拿了。”她声音平静,径直走向茶几,拿起那串孤零零的钥匙。
全程,她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刚才没听到的那些话。拿起钥匙,她转身就走,背后是一片死寂。
直到走出周家大门,远离冷气和闲言碎语,夏夜的热浪重新将她包裹,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眶有些发酸。
她仰起头,不肯落泪。为陌生人的几句话难过,不值得。
打开家门,屋里漆黑一片。父母早已返回乡下,那里有他们忙碌的厂子和上初中的儿子。她摸着黑走上二楼,回到那个尚未收拾妥当、堆满行李的房间。
她摸索着打开房间灯,昏黄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眼泪终于决堤,不是啜泣,而是无声地汹涌而下。她用手背狠狠去擦,眼皮发痛,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难堪和屈辱也一并擦掉。
“没关系,白松妍,没关系。”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虚弱地散在空气里,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会没关系?那些话像细密的针,扎进了她刚刚试图在这个新环境里探出的触角。她以为自己不在意的。
视线扫过窗外,后排那个房间的灯还亮着。季舒阳模糊的身影立在窗前,只是一个安静的剪影。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朝这边看了一眼。
白松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拽紧了窗帘,唰地拉上,将自己彻底与外面的世界隔绝。黑暗中,心跳声在耳膜上咚咚地擂鼓。
他看见了吗?看见她刚才那副狼狈的样子?还是他其实也和他们一样,觉得她土气,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