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的喊声像一把剪刀,铰断了炁依的思绪。
“是你叫的车哈?”
她猛地回过神,“啊,对。”一边应着,一边腾出手拉开车门,“不好意思,戴着耳机没注意。”
车内灯光昏暗,像一层薄纱,洒在她低垂的睫毛和鼻尖上。司机从后视镜里偷瞄了几眼,试探着问:“新疆的学生?”
“不是,”炁依熟练地回应,身体陷进座椅里,“我是混血,妈妈中国人,爸爸法国人。”
“哦哦,怪不得这么好看,轮廓好深哦。法语我不会,但好听,比英语好听。”司机热情地搭话。
“谢谢,”她重新戴上一只耳机,“但我中文还不太熟练。”这句说过无数遍的话,像一道温和的屏障,中止了交流。
车驶上高速,窗外的景物开始走马灯似地飞逝。炁依有些迷恋这种转瞬即逝的感觉,一切都来不及留恋,便被粗暴地推入下一个篇章。不像父亲,时间在他身上戛然而止,永远停在了她的十四岁。
再过二十多年,她就会是父亲去世时的年纪。再过三十多年,她将比父亲活过的岁月更苍老。
这种时空的错位与颠倒,常让她感到一种微妙的、近乎残酷的兴奋。
“美女,是这个地方撒?”司机的问话再次将她拉回现实。
炁依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反光的自己,“能上坡吗?上坡右拐就到了,辛苦了。”
“好嘞。”
“妈,我到了。”微信语音发送完毕,她敲了几下门,便静静等待着,目光投向楼道深处无边的黑暗。
她曾极度怕黑,小学时还会在深夜悄无声息地爬上父母的床,挤在中间寻求庇护。
不知从何时起——大约就是初二之后——她开始迷恋这种极致的黑暗与寂静。当普通人因感应灯熄灭而慌乱地拍手跺脚时,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心安。感官在黑暗中无限放大,寂静滋生出兴奋,像一种催化剂,让她前所未有地清醒。她甚至曾暗自担心,这是否是某种反社会人格的潜质,还为此偷偷查阅心理学书籍,试图自我诊断与疗愈。现在想来,不免失笑。
“想进来了吗,炁依?”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
炁依回头,光线勾勒出母亲的身影,头发依旧随意地散在肩上,还是老样子。
“想的,好久不见。”她笑着踏进了家门。
“你要的资料都在这里。”炁依将文件袋放在桌上,“我看了,还是三星堆相关的那些。但为什么这次地点在重庆?按理说,核心区域应该在四川广汉附近。”
她平静地望向母亲墨色的瞳孔。那双眼眸大部分时候是黯淡或深不见底的,只在极少数时刻,会突然变得澄澈清亮,仿佛换了一个人。
“研究有了新进展。”母亲翻阅着图片,头也没抬,“我们组现在负责重庆分支。常驻点离这里高铁两小时,下高铁到县里半小时,进山一小时,最后徒步十五分钟。”
“辛苦了。”炁依惯例回应。
“住宿条件挺好,网络也快,热水供应充足。”母亲放慢了语速,转过头,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与期待。
“那我上学怎么办?”炁依将书包放在桌上,一字一顿地问。
“上学对你来说,可有可无吧?”母亲将资料卷成筒状握在手中,起身绕过她,走向厨房,“换个环境,只要安静,能获取你需要的信息,你其实无所谓,不是吗?”
“可也不能这么随便。”炁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高中没读完,没有毕业证,以后怎么办?我怎么跟认识的人解释?”
“我原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事。”
“我不是你。”炁依站在原地,声音轻却坚定,“我不活在学术的气泡里,也不飘在空中。我只是在地上走得慢了些,但还在走。”
“你走吗?”母亲在厨房门口停下,没有回头,“不走的话,我会尽量每周回来一次。”
“我走。”炁依深吸一口气,“但我希望……你的语气能稍微温柔一点。”
“温柔?”母亲转过身,手里端着一杯温好的牛奶,递给她,“我给了你做决定的权力,没有用任何迂回的方式强迫你。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温柔了。”
说完,她便转身回了书房,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