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贴在耳边,听筒里传来忙音。夏日的热浪像一块湿重的毯子,猛地蒙上了炁依的口鼻。
“妈,我到了。刚出站。”
炁依发送了语音,指尖还残留着地铁空调的凉意,下一秒就被滚烫的空气吞噬。汗珠迅速沁出,挂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将眼前的世界晕染成模糊的光斑。这就是故乡送给她的见面礼——送给刚从那个还需要厚外套的国度归来的人。
炁依望着怀里抱着的那个厚重的防水文件袋,是母亲千叮万嘱,让她从博物馆的林姐姐那里借来的“内部资料”。另一只手还拎着一杯奶茶,杯壁上的水珠正汇成细流,狼狈地往下淌。
网约车软件上的图标在原地停滞不前,“预计等待5分钟”刺眼地亮着。炁依叹了口气,索性靠在滚烫的柱子上,笨拙地拉开了文件袋的拉链。
最先滑出的,是一张彩色复印页。上面不是什么严谨的线描图,而是一幅色彩浓烈、笔触古拙得近乎稚气的画:一只形似巨犬的异兽,通体赤红,却长着五条尾巴,头顶一支独角,姿态狰狞,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纸而出,吞噬看画的人。
图的旁边,用工整的小楷标注着两个字——狰。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章莪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
炁依的手指抚过那狰狞的兽瞳,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她哭笑不得。这么多年了,母亲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些东西。
记忆像被这诡异的图画撬开了一道缝隙。她记得,不是三四岁,而是更晚一些,大概小学二三年级的一个午后。父亲——那个有着深邃蓝眼睛的法国人——像发现了绝世宝藏,兴奋地将一本泛黄的图册推到她面前,翻开的正是这一页。
那不是惊恐,而是一种更原始的、面对巨兽的战栗,让她当场失声尖叫。母亲闻声从书房冲出来,看到图册的瞬间,脸色一沉,不由分说就给了父亲胳膊一拳。而她那身高腿长的父亲,早已在重庆的烟火气里被磨成了标准的“耙耳朵”,一边缩着脖子躲,一边用那双写满无辜和委屈的大眼睛望着炁依,仿佛在说:“我的小祖宗,你快帮爸爸解释一下啊!”
炁依当时是怎么做的?她好像等母亲捶了好几下,才慢悠悠地举起那张画,用带着点卖乖的腔调说:“妈妈,是爸爸突然给我看这个,吓到我了。”
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母亲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目光从炁依脸上,缓缓移到那张狰兽图上,最后定格在父亲脸上。
那一刻,母亲脸上的表情,炁依至今无法准确形容。
那不是单纯的愤怒,也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穿透千年的苍凉。她的眼神里有追忆,有一闪而过的悲伤,甚至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确认。那表情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后便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那一瞬的复杂,却像滚烫的烙铁,印在了炁依的脑海里。
因为在后来漫长的人生里,她再未从母亲脸上,乃至任何一个人脸上,看到过类似的神情。
直到后来,在那座云雾封锁的深山里,遇见那个叫朝暮的女人。
不过第一次见到“狰”的时候,她还太小,无法解读那表情背后的惊涛骇浪。她只是懵懂地意识到,对于画上这些“东西”,她或许不该报以单纯的恐惧。
也是从那时起,她才知道,父母轮流的、长时间的离家,并不是去挖掘寻常的古墓或文物。他们的追寻,指向一个更缥缈、也更惊人的领域——那些只存在于《山海经》残卷断章里的,被世人视为神话与幻想的存在。
她的童年,某种意义上,是在与那些沉默而古老的“山精海怪”争夺父母的关注,尤其是母亲。那是一场她单方面发起的、注定失败的战争。从这些诡奇斑斓的图卷里抢夺母亲的时间,远比她后来认真告诉父亲,想和班上那个长头发女生交换戒指、永远在一起,要困难千百倍。
她想要的,并不是大人们想象中那种朦胧的爱恋。她只是太喜欢和那个女生一起玩耍、一起分享秘密的感觉,以为只要戴上同样的戒指,就能像童话里那样,永远不分开——那是属于孩子对友谊最郑重的想象,干净、固执,不掺一丝杂质。
父亲没有笑她。得到的不是一个轻飘飘的拥抱,而是他用力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的怀抱,以及耳边低沉而郑重的声音:
“戒指是承诺,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那种。你要努力,而且要坚定。”
“坚定?”
“就是如果你没到一百年就想反悔,得想想当初拉钩的样子,再想想跟你拉钩的那个人,然后深呼吸,继续不许变。”
“你说这么多,不就是‘矢志不渝’嘛!”
“哟,这个成语你都知道了?”
“那当然,”她得意地扬起下巴,“我可是有一半中国血统。你这个一点都没有的人,靠边站。”
“哎,怎么办?”父亲故作忧愁地叹气,“爸爸学的中文快被你超过了。要是以后你妈妈都找你帮忙,不理我了怎么办?”
“那我……学慢一点?多让给你一点时间?”
“谢谢乖女儿。”
她“学”得确实慢了下来。慢到期中语文还考98分的她,期末成绩直接滑到了76。母亲参加完家长会,对着卷子上歪歪扭扭的汉字和胡乱标注的拼音,沉默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她便与父亲进行了一场严肃的“中法双语环境对儿童语言系统影响”的探讨。
父亲一边听着,一边赔着笑脸,背上的衬衫却悄悄被冷汗浸湿。当晚,他就与炁依达成了新的“共识”:她必须好好学习中文。至于他,如果帮不上母亲破译那些神话生物密码的忙,至少还能做个优秀的“后勤保障部长”——用他的法国菜和笨拙的吸尘器,支撑起这个家。
只可惜,爸爸或许真的太“懒”了。
懒到在估摸着女儿的中文水平即将全面超越自己时,怀着一种“誓死坚守一线”的悲壮,选择了用最决绝的方式,永远躲开了沦为“后勤”的命运。
他走得太突然了。
那次外出考察原定四天。周一早晨出发时,天空蓝得像珐琅瓷。父亲在门口系好鞋带,回头笑着说:“这次说不定很顺利,能提前回来,我们周末去吃火锅。”
不巧,周二炁依就长了严重的口腔溃疡,疼得龇牙咧嘴。母亲临时决定,那周全家饮食都必须清淡。
他确实提前回来了。
在周三。以一种她们永远无法预料的方式。
周四,母亲便魂不守舍地牵着她的手,踏上了前往那座西南小城的高铁。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模糊成一片绿色的流光。母亲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烫在炁依的手背上,才猛地将她从懵懂的青春期里拽出来,狠狠地掷向现实——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家,从今往后,缺了最重要的一角。
而文件袋里那些沉默的、狰狞的、瑰丽的异兽图卷,似乎正用它们无数双非人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这个破碎的家庭,以及,即将被卷入洪荒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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