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季节,是新知青们抵达的时间。
因为大部分地区的农事,比如说秋收啊之类的,已进入尾声或者已经结束了。
这时候安排知青抵达,可以让他们有一个相对缓冲的时间来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气候,学习基本的农活技能,为来年春天的春耕做准备。
场部早就已经拉起了横幅,鲜红的条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知识青年来场扎根奉献之类的标语。
每天都会有一两辆甚至更多的卡车,载着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各异的新知青来到农场,已经持续了三四天了。
而按照往年的经验,这通常要持续两三周才能结束。
杨知夏往车队走,路上经过场部那块儿大空地。
果不其然,空地上停着两三辆披着风尘的解放牌大卡车,车斗里已经空了。
一群穿着或蓝或绿、戴着棉帽、背着行囊、满脸稚气的年轻人,正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寒风中,好奇又茫然地打量着这个他们即将在此生活劳作的地方。
这些新来的知青们虽然先到了场部,但并不会留在场部。
至少,大部分都不会留下。
场部需要的是有特殊技能或文化水平较高的人才,比如能操作、维修农机具的技术苗子,能写会画、负责宣传报道的笔杆子,或者有文艺特长能丰富职工文化生活的活跃分子。
当然,如果有足够背景关系的,也可以留下。
他们会在场部暂时的过渡,了解一下农场的历史和光荣传统啦,学习相关的政策纪律啦,还要到医务室做个简单的身体检查,确认身体没毛病。
最终农场人事处会根据各生产队的劳力需求、新知青的性别、身体条件、以及一些非常初步的政治表现和档案资料进行分配。
如果运气好,就像杨知夏她们一样,分配到前几队,尤其是一队二队三队,和场部挨在一起,条件要稍微好一些。
场部该有的设施都有,小卖部医务室理发店啥的,甚至还有个澡堂子。
尽管一周只开放两次,而且需要澡票,那也是热水淋浴,放松身体的好去处,排队场面相当壮观。
就算到其他队,远是远了点,因为建队已有年头,房子都是现成的,好歹遮风挡雨。
可要是点儿背,分配的远了,尤其是靠后面的十四五队那些,到了估计还得先盖房子……
像十二队,他们也是倒霉,建队初一群知青就在老师傅的带领下,学习如何和泥、打坯、搭梁,先盖房子。
结果房子是盖好了,地开垦不了,整个大队就换了一个地方,去了又盖房子,搬了几次家,总算在去年固定了下来。
没办法,农场有开垦新土地、扩大生产的任务。
几位场部的干部和帮忙接待的知青正拿着名单大声点名。
夹杂着一些:
“排好队,不要乱!”
“行李集中放在这边!”
诸如此类的指令。
杨知夏在这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定睛一看,还真是陈明洲。
主要是杨知夏对陈明洲那个恶心的声音太敏感了。
化成灰她都听得出来。
杨知夏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和鄙夷。
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哪儿都有他?
看样子,他这是被抽调来帮忙接待新知青了?
倒也是,他这种人,最擅长在这种场合表现自己,抓点轻松又露脸的机会。
她立刻移开视线,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赶紧加快脚步,尽快从这片区域穿过去。
好在陈明洲忙着维持秩序,一时没注意到人群中匆匆走过的杨知夏。
杨知夏心里冷哼一声:就让他在那儿享受这点微不足道的“权力”吧,跟他多待一秒都嫌膈应。
可就是膈应什么来什么。
五点钟,车队的人陆续下班。
杨知夏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上到处都是新到的知青,朝气蓬勃三五成群的,毕竟是刚来,还有新鲜感,有不少老知青还陪着给四处介绍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那个恶心的声音一下子又传到了她耳朵里。
她一看,合着又是陈明洲。
这次可不是早上,离得距离也远,杨知夏避开就避开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杨知夏是回去的必经之地。
杨知夏也不是怕见到陈明洲或是怎么样,她就是单纯的不想看到他,不想听他高谈阔论,单是看到他那副模样,心里就泛起说不出的腻味,用一句话形容就是,癞蛤蟆跳脚背——它不咬人,膈应人啊。
还好陈明洲没注意到杨知夏。
陈明洲正被几个新来的、脸上还带着些学生气的知青围着,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被瞩目的感觉,声音比平时又拔高了几分,正在传授经验。
“……所以说,思想关是第一道关,也是最难的一关!”他语重心长,仿佛一位历经沧桑的革命前辈,“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理解扎根农村的伟大意义的真正的革命青年,应该像我这样,”
陈明洲挺起胸膛,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彩,“时刻准备着,党叫干啥就干啥!回城,是革命的需要;留下,也是革命的需要!无论在哪里,都要闪闪发光!”
“噗嗤——”杨知夏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憋住,低下头去。
陈明洲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悦的目光扫了过来,精准地锁定在正低头假装咳嗽的杨知夏身上。
那几个新知青也好奇地望过来。
“杨知夏同志,”陈明洲的语气沉了下来,“你笑什么?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还是你觉得闪闪发光这个口号很可笑?”
“陈明洲同志,你误会了。我不是笑你,我是突然想到农场鸡窝里那只大公鸡。”
新知青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陈明洲眉头一皱:“公鸡?这跟我们的谈话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杨知夏眨了眨眼,“那只公鸡,每天天不亮就站在草垛上打鸣,脖子伸得老长,嗓门扯得老大,觉得自己叫醒了整个农场里的人,功劳大得很。”
看着陈明洲那一脸茫然的样子,杨知夏继续慢悠悠地说:
“可是它不知道,它不打鸣,天该亮还是会亮。地里该干活的人,也早就起了。它那点动静,除了显摆它自己,其实……没啥大用。”
那几个新知青先是一愣,随即有人反应过来,赶紧死死咬住嘴唇,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陈明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杨知夏是在指桑骂槐,骂他就像那只聒噪而无用的公鸡!
他眼睛一瞪,指着杨知夏道:“你!杨知夏!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这是含沙射影!是污蔑革命同志的积极性!”
“我又没说你,”杨知夏一脸无辜地摊摊手,“我说的是鸡窝那只公鸡啊。陈明洲同志,你怎么自动对号入座了?难道你觉得你自己的表现,跟那只公鸡……很像?”
陈明洲怒喝道:“我看你是思想顽疾又犯了!上次学习会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你这种消极对抗、冷嘲热讽的态度,就是阶级斗争的新表现!我必须向队长汇报!向指导员汇报!”
能不能不要没事就上纲上线的?
杨知夏心里吐槽一声,她也知道自己这事不占理,闹到指导员那里自己搞不好要写检讨的,连忙说道:
“别别别,陈明洲同志,你别生气,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哪敢嘲笑你啊!”
“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杨知夏说道:“那是开玩笑呢,你觉悟高,目标远,这我们都是知道的,心里都佩服着呢!你继续给新同志们传授经验,我们都需要向你学习这种……这种高昂的斗志!”
那几个新知青见状,也连忙打圆场:
“是啊陈大哥,她可能就是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
“对的对的,您别生气,继续给我们讲讲吧!”
陈明洲重重哼了一声,脸色稍缓。
“既然你知道这些,就要多注意改造自己的散漫习气,多把心思放在正道上。”
“是是是,陈明洲同志批评得对,我一定注意,一定改正。”杨知夏从善如流地点头,态度好得不能再好。
陈明洲这才觉得找回了面子,满意地转过身,继续对着新知青们高谈阔论起来。
杨知夏暗自撇撇嘴,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想离这个显眼包远点。
刚走出几步,身后陈明洲刻依旧清晰可闻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新知青的附和,随风飘进了她的耳朵。
“……所以说,和什么样的同志交往,也能看出一个人的思想层次。”
陈明洲的语气带着一种惋惜,而且语调似乎丝毫不避讳杨知夏能听到。
“像刚才那位杨知夏同志,你们也看到了,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下来一年了,思想上的进步微乎其微,还停留在小资产阶级那种散漫、消极的状态里,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倾向。”
“陈大哥和杨同志很熟吗?”
“我跟她……以前是一个学校的,算是比较了解。她这个人,本质上就是畏难、怕吃苦,缺乏革命青年应有的朝气和远大理想。你们以后要尽量少受这种消极情绪的影响,要多和思想上要求进步的同志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