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宣一袭快马奔入正阳门,六个番子押着囚车紧随其后,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路过昭翊公主府前,尚宣眼睑不可抑制地抽动了两下。
三日前,那道斥责他的圣旨送至镇江府,他看了忍不住仰天大笑,随行的人以为他受不了刺激疯魔了,其实他是太兴奋了。
难道林画月和林祁以为他在意林纪的信任?在意手上的权力?不,林纪给他的一切都让他恶心!他早就受够了在这里忍辱负重、对着仇人卑躬屈膝,只要能达成目的,别说什么权力与仕途,他连命都愿意献上。
何况他早就该献上了,太子故去后,他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是苟且偷生。
林画月自投怀抱,林祁放弃权柄,简直就是两步自以为是的昏招。
没了林祁,林画月于陛下而言什么也不是,他何不将计就计,向陛下求娶林画月?到时候人都在他身边了,岂不是任由他折磨?
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尚宣眯起眼睛,神情陶醉。
他们沿御道一路北行,尚宣马速未减,扬声下达命令:“直接押回诏狱审问,明早前我要看到供状!”
“是!”
交代清楚后,尚宣与他们在承天门分道扬镳,直奔皇宫而去。
—
乾清宫。
皇上斜靠在清红漆金龙头圈椅中,正在翻看条案上垒起的奏本。
看着看着,奏本上的字突然有了重影,紧接着他的太阳穴爆开一阵剧痛,眼前天旋地转,片刻后,意识脱线,奏本从皇上无力的指尖滑落在地。
“陛下!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在尤公公的急呼中转醒,他艰难地坐直身体,尤公公赶紧绕到他身后替他揉太阳穴。
这已经是皇上今日第五次犯脑疾了,曾经他没日没夜处理朝务丝毫不觉疲累,没想到现在他连连续看半个时辰的奏本都成问题。皇上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本,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朕或许还是需要一个内阁。”皇上重重叹息。
“陛下说得哪里话,今儿日头毒,殿里窗户又都开着,准是太阳射进来,晃着陛下眼了。”
皇上的身体他自个儿最清楚,这种安慰之语于他而言毫无用处。皇上扫了眼案上的奏本,长叹一声,强撑着拿起最面上的那本,边看边摇头道:“江叙风这一告假,眼前这些琐碎事堆得比山高,朕想偷个懒寻人商议商议都不成。”
尤公公替皇上揉太阳穴的手指一顿,小心翼翼道:“陛下言重了,除了户部,其他诸部尚书大人皆在,户部也还有侍郎顶着,他们各司其职皆是朝廷栋梁,陛下想议哪一部的事,招来便可,何愁无人商议呢?”
“不一样,”皇上摆摆手,“他们是带着问题来等朕裁决的,只有江叙风能真正想朕之所想,解朕之所疑,危朕之所险。”
“是奴才考虑浅薄了。”
皇上身子微微向前一动,示意尤公公不必再揉,他吐出胸中浊气,打起精神问道:“尚宣今日该回来了吧?”
“是,这会儿应该已经进京了。”
“嗯。”皇上将手上这份奏本轻掷在条案上,拿起另一份草草翻看,“这几日的奏折全是弹劾尚宣的,有说他守宫不力导致太子遇刺,也有说他滥用刑法制造冤狱,连三年前的案子也拿出来了。”
皇上哂笑一声:“这些言官,平时怕得罪了尚宣吃不了兜着走,现在倒是各个儿挺身而出了。”
尤公公在一旁赔笑:“皇上圣明,一眼就瞧透了底,这些人从前揣着心思,无非是怕尚指挥使的势头,如今敢将折子递上来,说到底还是知道有皇上在上头掌着舵。”
皇上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又拿起一本奏本,这回越看面色越凝重。
“这个王御史是什么来头?”皇上问。
“王御史去年刚进的都察院,”尤公公说,“虽是新补进的,但已然是个出了名的直性子。”
皇上将奏本拿近,又仔细读了读。
“他在奏本里弹劾尚宣参与党争构陷政敌,还说去年庄昭仪和孽种那桩事不是赵扬之酒后失言散播出去的,而是尚宣找人将赵扬之灌醉后,特意将此事泄露,再栽赃给赵扬之。”
“这……哎,这王御史也太不知轻重了,陛下的家事早已风平浪静,启容他随便拿出来抖落?”尤公公在一旁躬身垂面,余光觑着皇上脸色,“虽说尚指挥使掌管着羽林卫,后宫的事情他也能知道个七七八八,但这些年他对陛下忠诚无二,奴才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因为自己的私心而不顾陛下。”
皇上瞥了他一眼:“这么笃定,尚宣的心长在你肚子里了?你干脆去给他当奴才得了。”
尤公公顿时冷汗淋漓,赶紧伏在皇上脚边解释:“奴才笨嘴拙舌,绝对没有替尚指挥使开脱的意思。”
皇上懒得再搭理他,只不咸不淡地换了个话头:“昭翊公主近来可还好?林祁离京那天,朕瞧着她神色郁郁。”
冷汗滴进尤公公眼睛里,他生生忍住不敢去拭,硬睁着眼回话:“陛下放心,朝中好些个武官都遣了自家女眷去陪公主殿下逗乐,公主殿下精神头儿已经好多了。”
皇上眼皮挑了挑,没再说什么。
殿外响起通报:“陛下,尚指挥使求见。”
“宣。”
尚宣风尘仆仆,快步行至御前:“启禀陛下,臣奉旨稽查镇江府漕运私盐案,已于昨日在码头擒获总督,当场查扣其私运官盐十二船,赃银五万两,已尽数封存,人贩已押入诏狱。”
皇上扫了眼他空空的刀柄,道:“很好,起来吧。”
尚宣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猛地叩首,额头在砖地敲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罪臣尚宣还有一事想恳请陛下恩准。臣深知自己扰乱了陛下安抚云南边境的筹谋,让陛下难做,臣之过,受尽千刀万剐都毫无怨言,只是臣对昭翊公主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心悦公主已久,恳请陛下成全!”
铿锵有力的磕头声在大殿回响,皇上看着伏在脚下的尚宣,眼底逐渐浮上冷意。
要是尚宣昨日归京跟他说这番话,他指不定就准了。林祁一走,总算将满朝半数武将摘了出来,眼下可用之人比比皆是,至于尚宣嘛,虽然这事做得不地道,但毕竟忠心耿耿跟了他数年,尚宣若真心求娶林画月,等云南战事结束,未尝不可成全。
皇上拇指将手上的奏本捏得起皱。
只是今日这道奏折点醒了他,一旦尚宣起了心思,不再甘心做一个孤臣,林画月就是最好的跳板。
所以尚宣心悦已久的,到底是林画月,还是武宁旧部?无论如何,他绝不会给任何人借着林画月拉拢武宁旧部的机会。
大梁江山,只容他至尊独大。
思及此处,皇上冷笑出声,将奏本掷到尚宣面前:“自己看看吧。此事朕还尚未过问,你倒有脸先打起朕亲侄女的主意?”
尚宣展开奏本,只看了一眼,顿时面色煞白。
“陛下!此事发生时,臣尚未掌管羽林卫,对宫闱之事丝毫不知,御史弹劾之言,或有误会,或系他人嫁祸,恳请陛下准臣彻查此事,无论是何人混淆视听散布谣言,臣绝不姑息!”
“查?”皇上气极反笑,“你还想再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皇上打断他,“朕看你是差事太多忙糊涂了,现在连个轻重都拈不清楚!从今日起羽林卫交由刘煦,你就专心执掌锦衣卫吧。”
说罢,皇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他。
尚宣只得告退,行至殿门前,皇上的声音再次响起。
“记得去卫国公府领罚。”
—
“啪!啪!啪!”
七尺长的大梃一下又一下打在尚宣身上,皮肉绽开的钝闷声听得人牙根发酸,饶是掌刑的人收了力,但才二十棍下去,尚宣下半身已鲜血淋漓。
尚宣硬是一声都没吭,他死死咬住下唇,下巴上全是唇被咬破后淌下的血。
虽说受刑地点在卫国公府大门外的大街上,不论王室贵族还是平头百姓,都可以凑个观刑的热闹,但此刻整条街空无一人。
别说观刑了,连个敢走近的人都没有。
唯一的观众就是燕怀誉,虽然他不能出府,但他命人将公府大门大大敞开,他则搬了个椅子惬惬意意坐在大门里,大梃每打一下,燕怀誉就放肆大笑一声,还时不时鼓掌助兴,守在他身边的羽林卫皆垂目噤声不敢附和。
尚宣双手用尽死力抓住刑凳,他将所有没有呼出的痛喊都发泄在双手,四十杖毕,刑凳已被他硬生生掰断一个角。
两个锦衣卫赶紧冲上来将尚宣扶起,转身前,尚宣勉强支起头朝燕怀誉看去,眼神阴鸷如阎罗。
“看什么看!小爷我的屁股可没有被打成八瓣!”燕怀誉毫不客气怼回去,还背过身屁股冲着尚宣极尽挑衅地扭了几下。
尚宣没有力气再搭理燕怀誉,他在燕怀誉的笑骂声中,由锦衣卫搀扶着缓慢离去。
好半天尚宣才腾挪回尚府,他拒绝了锦衣卫想将他扶回房间的请求,独自进入府中。
尚府荒芜空荡,连个洒扫的下人都没有,院子中荒草蔓地,好些个生命旺盛的野藤甚至都盘根错节横亘在廊道中,走起路来十分不便。
尚宣扶着墙艰难挪动,浑身汗水滚滚而下腌渍着伤口,疼得他嘴唇都在打颤,但在疼痛的刺激下,他的大脑愈发清明。
那桩皇室密辛确实是他散播的,可来源确实一张不知何时何人悄悄投放入他府内的纸条,可此事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为何偏偏在他回京这天捅到了皇上眼前?
除非有人料定他会向陛下求娶林画月。
从林画月假装醉酒落入他怀中开始,他就踏进了一张设计精妙、首尾俱全的阴谋中。
尚宣绝不相信,仅凭林祁与林画月两人就能编织这张罗天大网,这对父女下了战场就像个痴呆,自身都周全不开,哪里来的本事诱捕他?
定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
尚宣好不容易挪回房中,他卸了力猛地趴倒在床,胸口的衣襟中突然传出一声信纸被压揉的声音,他这才想起,他出宫去卫国公府领罚的路上,一个许久未曾露面的锦衣卫探子突然出现,并交给了他一张密报,他随手塞入衣襟还没来得及看。
他费力地撑起身子将信掏出来,他刚将信展开,一张房契从中掉落,尚宣不明所以地拿起房契看了眼,突然,一道六年前的闪电穿越久远的时空将他击中!
六年前,正是他躲在暗处对张仲全虎视眈眈的时候。
当年张仲全的存在让尚宣如芒在背,这个巨大的威胁不仅要铲除,还要铲除得干净彻底,不可留下一丝不利于他的痕迹,因此他在出手前,耗费了大量精力终于将张仲全手中全部势力与关系网摸查透彻,包括张仲全在京师与他弟子们全部的据点。
张仲全死后,他将这些据点全部扫荡干净,确认所有与他有关的信息都被销毁干净后,他才终于安心。
那些据点中,基本都有他当时埋伏进去的探子,有的在事后陆续被他收回,有的时间一久,连他也忘了。
没想到今日又派上了用场。
尚宣举起密信,上面记录了四日前林祁曾进入久佑茶肆,昨日昭翊公主也光临此处。
满室飞舞的浮尘中,尚宣一字一顿念出久佑茶肆房契上的名字。
“江、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