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统十八年,三月初四,谷雨。
史官笔下,这一天长风戚戚,阴雨涟涟,武宁王感念半生戎马征战,杀伐过重,夜里耳边总能听到累累白骨的哀啕。为涤净一身血污与阴戾,武宁王自请退回封号,剃发为僧,于涯栖寺修心诵经,祈祷大梁国祚绵长。
得到消息的众武将士兵于城门长跪哭嚎,乌泱泱一片,将城门内外堵得水泄不通,一如半年前迎候武宁王北伐归京的盛况。
皇上亲自出宫送林祁前往涯栖山,在戒坛前,皇上拉住林祁。
“阿弟,为兄知道你此番一去,最挂念的就是皎皎,你放心,为兄已拟旨晋封皎皎为昭翊公主,并许她在宫外开宅建府,从今天起皎皎如同我亲女儿一样,我保她一世荣华顺安!”
“谢陛下。”林祁退后一步,撩袍跪地长拜。
“起来。”皇上一把扶住林祁,硬拉了几次都没能将他拉起来,这位于乱世浴血横出的铁腕帝王此刻声音却在哽咽,“真要谢,常回京看看为兄和母后就行了。”
林祁没有说话,重重磕了三个头之后,他决然走上戒坛,一眼都没有回头再看。
戒坛前,千佛岩嶙峋而立,大大小小的佛龛中承载着各色佛像,数百年来,这些佛像俯看过戒坛上每个前来受戒的人,他们无论身份高低贵贱,无论功成名就还是藉藉无名,都在此处带着各色悲欢离合汇入奔涌不息的时空长河。
万千河水奔涌的滔滔声响,最后都化为佛前一粒微尘落定的寂静。
住持轻轻扶住林祁的头,剃刀落下,黑白交杂的头发飘落在地。
林画月站在戒坛外,她没有看正在接受剃度的林祁,而是凝视着千佛岩的佛龛中,一樽低眉垂目的菩萨。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眶。
日头西移,林画月跟随皇上的仪仗回到京师,她刚到王府门前,就见几个番役正在将刻着“武宁王府”的金字牌匾摘下,挂上公主府的牌匾。
林画月默默差人将摘下的牌匾用绸布罩住,扛回书房收好。
从此,铁衣仍照关山月,世间再无武宁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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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月如刀,芦苇荡中,一个黑色剪影纵马而过,马蹄向空中惊踏起大片泥水。
燕怀誉已经策马奔袭了一天一夜,他原本打算送卫国公到云南,结果才刚行两天路程,婚约被取消和武宁王出家为僧的消息接踵而至,他当即辞别卫国公,孤身返京。
他披星戴月,奔破晨雾,于煌煌灼日下跑瘫了三匹马,终于在黄昏时分望见了从地平线缓缓升起的都城。
燕怀誉狠狠扬了两下马鞭,马儿喘着粗气加快步伐,他高举卫国公腰牌驰进城门,直奔宫城而去,赶在下钥前到达东华门。
东华门前,燕怀誉几乎是滚下马背的,两天一夜的疾行让他双腿在触地的时候都在打颤,他连滚带爬了好几步,才终于支撑起身体,举着卫国公腰牌踉跄前进。
“臣燕怀誉求见陛下!”
“臣燕怀誉求见陛下!”
有腰牌开路,从东华门到奉天殿,一路无人敢拦,燕怀誉高呼着来到奉天殿前的宫坪,扑通跪倒在坚硬的砖地上。
“臣燕怀誉求见陛下!”
尤公公从奉天殿一侧的小门快步走出:“哎哟!旳远将军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陛下刚从涯栖山回来,已经疲累了,眼下正在皇后娘娘宫中歇息,将军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燕怀誉不管不顾,扬起脸继续向殿内嘶喊:“臣倾慕郡主多年,只愿舍弃一切与郡主相守,恳请陛下看在臣一腔赤诚真心的份上,收回成命!”
他俯身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惊得尤公公赶紧往旁边一跳,免得生生受了这桩大礼。
“现在该叫公主殿下了。”尤公公劝道,“将军这是何苦,您与昭翊公主的缘分虽然尽了,但陛下为了补偿您,晋封您为旳远将军,前途一片大好,等燕家这场仗打胜了,您自是跟着水涨船更高,到时候京师朝堂上除了卫国公,还能有谁比您风头更盛?将军何必为了儿女私情,在此时惹怒陛下。”
燕怀誉没有答话,他倔强地保持着跪地磕头的姿势,一动未动。
什么狗屁前途,狗屁将军,他一点也不稀罕!他只知道林画月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多年来皇上一直将林画月当做牵制林祁的筹码,如今林祁一走,林画月在皇上眼中就是个没有价值的闲棋,对于一个无权无势又不受皇上重视的所谓“公主”,谁都能踩她一脚。
这个婚约他必须要保住!
如今这局面,要怪只能怪他太天真,当初居然全盘相信了江叙风,才让这个伪君子有机会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江叙风!
燕怀誉恨得咬牙切齿,他再次重重磕了个响头,鲜血从他额头浸出,沿着砖地的纹路蜿蜒洇开。
“臣燕怀誉求见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尤公公见劝不动,只能叹息一声,摇摇头走开了。
燕怀誉在奉天殿前跪了一整夜,汗水混杂着泥沙和干涸的血迹粘黏在他脸上,狼狈至极。太阳东升,一线日光跳出大殿高檐刺入眼睛,燕怀誉下意识闭上眼躲避,就在此时耳边响起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与窃窃私语。
臣工们开始上朝了,每个经过燕怀誉身边的人都要停下了看他一眼,再好言相劝几句。
燕怀誉充耳不闻地跪着,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下半身的存在,身体的麻木让他心中的痛楚被放大数倍,他任由身旁人潮汹涌又消散,像一座风化的石头。
“陛下让奴才扶将军回去。”良久,一个小太监走到燕怀誉身边。
燕怀誉沉默地摇摇头。
“将军再跪下去腿就该废了,让奴才扶您起来吧!”
小太监急了,干脆直接上手架在燕怀誉胳膊下,想将他强行扶起来,可燕怀誉身量比他高出许多,又一身紧实劲肉,小太监累得满头大汗也没能将燕怀誉架起来。
两人不知胶着僵持了多久,突然前方传来咔嚓一声,奉天殿的门打开,身着绯红或青蓝官服的臣工们从奉天殿鱼贯而出。
下朝了。
燕怀誉眯起眼睛在其中仔细搜寻,其实压根不用怎么寻找,那个人一身绯袍气质卓然,此刻正迎面朝他走来。
“扶我起来。”燕怀誉突然命令。
小太监松了口气,以为他想开了,赶紧拖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燕怀誉吃力地站稳,看着江叙风一步步走近。
“燕将军……”
江叙风话刚开了个头,只觉一阵劲风袭来,他还没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左颊立刻传来一股钝痛,脖颈连带着上半身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力道砸得向右一甩,他趔趄两步才堪堪稳住没跌倒。
四周响起一片惊嚷。
燕怀誉收回拳头,眼睛猩红地瞪着江叙风:“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叙风扶了扶头冠,嘴角勾起冷笑,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挑衅:“你管我要做什么,就算你打死我,林画月也跟你没关系了。”
“凭你也配叫她的名字?!”
燕怀誉凶狠地猛扑上去,将江叙风压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你也配?”
“你也配?!!”
拳头夹杂这咆哮,一下又一下,燕怀誉打得直接又暴烈,江叙风用手护住脸,毫无还击之力。
“江少师!”
“燕将军!”
“哎呀!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嘛!”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臣急得直跺脚,“来人啊!快来人啊!”
四周惊愕的官员们终于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前将厮打在一起的两人拉开。
说好听点是厮打,说难听点就是江叙风单方面被揍,他官服皱得不成样子,头冠也歪歪斜斜。
燕怀誉被七八个官员拖开,脚还在朝虚空猛踹。
江叙风倒抽了两口凉气,才缓缓用手肘支撑起身体。
“江少师没事吧?”
“太不像话了!卫国公就是这样教育儿子的吗?公然殴打朝廷命官,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江叙风身边乌泱泱围了一群人,他慢条斯理地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丝,透过熙攘人群看向燕怀誉,江叙风嘴角一牵,眼底浮出癫狂的快意。
“都住手!”
尤公公带着羽林卫赶到,结束了这场闹剧。
这场奉天殿前的闹剧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当即震怒,下令将燕怀誉软禁在卫国公府,由羽林卫看守,待卫国公与燕世子平叛归京后再行论处。
这番不痛不痒的惩罚虽是为了不影响燕家军心,但当场就在群臣中激起愤慨。对于燕怀誉的肆意妄为,皇上也是大为憋火却又无可奈何,为安抚江叙风及文官集团,皇上当即下令封江叙风为太傅,并让江叙风在文华殿后殿经太医疗伤包扎后,由尤公公亲自送回江府,方才将这事彻底平息。
江叙风领旨后,撑着膝盖艰难起身,刚迈开步子,身体一晃差点又跌倒,他眼疾手快抓住离他最近一人的衣袖,抱歉地笑笑:“劳烦王御史扶江某去文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