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破晓,两道圣旨劈开晨雾,惊动朝野上下。
第一道,锦衣卫指挥使尚宣行为失检,惊扰勋贵,有负皇恩,责令其完差回京后,于卫国公府门前领廷杖四十。
第二道,昭翊郡主与卫国公二子志趣各异,恐非良配,今解除婚约,以全两家之谊。晋卫国公燕南齐为太保,世袭罔替,以彰其功。擢卫国公二子燕怀誉为旳远将军,赐玉带麒麟服。
下朝后,臣工们依旧像往常那般,三三两两结伴出宫,顺便攀谈几句,谈论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与这两道圣旨相关的事。所有人都明白得很,郡主是皇亲国戚,燕家如今更是炙手可热,至于尚宣,虽然在卫国公府前被当众打板子是奇耻大辱,但他依然执掌着锦衣卫,敢多嘴的人,只怕是嫌命太长。
昭翊郡主与燕怀誉尚宣的是非纠葛像一阵烟,风一吹便在这巍巍宫城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阵风七拐八拐,不知从何处寻得的缝隙,硬是挤进久佑茶肆最里面的雅间中。
明明是初春暖风,独坐雅间的武宁王林祁却无端嗅到了一丝硝烟与血腥味。
不像其他雅间有一面是朝向秦淮河的开敞廊轩,这间雅间并不大,且四面封闭,只面朝内院开了一个小窗,因此少有人定。不过此处虽看不到景致,但隔绝了嘈杂,身处其中格外清幽。
林祁自斟自饮了好一会儿,突然,他对面墙上的木质展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随后从中间一分为二,赫然露出一个幽深狭小的暗道。
一个寒松朗竹的身影从暗道中走出。
“王爷久等了,我临时有些事要处理,耽搁了时间。”
林祁伸出手向对面的空位一引:“无妨,江少师请坐吧。”
广修跟在江叙风身后,他按动机关将暗道关闭,随即走到窗边望了望,确认无人后,对江叙风点点头。
“这密道通向哪里?”林祁问。
“羽堂布庄。”
久佑茶肆与羽堂布庄,这两家店铺曾经都是张仲全的秘密产业,江叙风通过广修的渠道,几经辗转后将它们盘下。
这两家店的正面位于不同的街坊,看起来毫不搭嘎,其实后墙只隔了一条小巷,密道连接着布庄的仓库与这间雅间,没有人会察觉到分别走进不同店铺的两个人此刻正在同一处会面。
“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林祁道,“江少师约我前来想必是有要事,但在议事之前,我得先向你要一个解释。”
“王爷请讲。”
“昨日陛下独留你在奉天殿谈话,今早就下旨取消了小女与燕怀誉的婚约,”林祁眼神中闪过危险的意味,“想必这其中有你的功劳吧。”
“是。”江叙风承认,“但请王爷相信,我不会对郡主与王爷不利。”
“一个敢冒死替我拦住军报的人,我没有怀疑的理由,否则现在我的刀就该架在少师脖子上了,”林祁声音冰冷,“但我需要合理的解释。”
江叙风点头表示理解:“郡主不宜再与燕家绑定在一起,陛下已经开始对燕家下手了。”
林祁斟茶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倾倒在他手背上,烫出一大片红。
“陛下怎么会动燕家?”林祁无暇顾及手背灼痛,“云南没了燕家在中间过渡,必定会大乱。”
“没错,可陛下需要的,仅仅是燕家与各土司经营百年的稳固关系,至于民心与军队,陛下要握在自己手中。”
“这三者共生一体,如何能分开?”
江叙风:“我也是最近才想透的。开国近二十年来,每次战后,大部分流民都被引去西南开荒,从面上看向西南引入劳力、开荒创收,是件让燕家感激不尽的好事,可实际上,经年累月外来人口数量激增,与本地人杂处交融,云南本地只识燕王不识天子的民风如今被稀释得差不多了。”
“至于五万燕家军,”江叙风沉吟,“陛下行事果决手段霹雳,王爷应该也听说了,与麓川一战,陛下执意调五军营远赴云南,这是要借战事剥离燕家军了。”
“难怪前线明明有燕世子坐镇,今早卫国公还要着急赶去云南。”林祁眉头紧拧。
“燕家之事可以暂时先放一放。眼下陛下已对尚宣心生龃龉,只差王爷这一步了。”江叙风为林祁和自己斟满茶,“王爷今日肯来,想必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没错,”林祁颔首,身体稍稍前倾,“请旨移藩的奏本我早已写好,随时可以递上去。”
“王爷德高望重且惜才爱才,暂不论王爷亲手培养提拔的那些武将,就凭敬仰王爷、甘愿为王爷驱遣的士兵也不在少数,即便王爷移藩了,依然是一呼百应的存在,只不过他们应起来没那么方便罢了。”江叙风抬眼,目光深邃,“只有他们与王爷彻底剥离,在陛下眼中他们才是可用之人。”
“你的意思是?”
“我希望王爷能退回封号,只做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林祁一怔,手中茶水晃荡。
“北燚残余两部现在正在内斗,无暇顾忌大梁,北境至少能安定五年,我现在完全可以放下一切做回普通人。”林祁面带苦涩,“只是小女有抱负,亦有才能,我还没有来得及为她铺好前路,她不该与我同落。”
江叙风垂下眼睑,用茶盖撇去杯中茶沫:“陛下防的仅仅是王爷,郡主大可留在京中。”
林祁没有说话,他一口一口沉默地喝着茶水,似在权衡。
“小女如何安然留在京中?尚宣绝不会就此收手,此番将他逼入绝境,光脚不怕穿鞋的,只怕他会更加猛烈地反击。这样一来,我又如何能够留下她,只身退出?”
刚刚还气定神闲的江叙风将双手交叠在案桌之下,态度谦逊恭敬。
“若王爷不嫌弃,”他眼睫轻颤,“可将郡主托付给我。”
林祁看着他,却不语。
此刻的安静于江叙风而言,比在三伏天暴晒还难捱,案桌之下,他右手的食指在左手背上抠出道道红痕。
“王爷信不过我?”
“哪里话,”林祁终于开口,“江少师深谙朝局,又向来算无遗策,若肯替皎皎斡旋,我自然感激不尽。只是你与我无亲无故,我以什么身份将皎皎托付给你?”
江叙风心猛然一跳,没吭声。
“要不我做主,让皎皎私底下拜江少师为义兄吧。”林祁提议。
江叙风一口回绝:“这倒不必。”
“也是,你与我同朝而立,又是堂堂一品少师,叫你给我做义子确实略有不妥。”林祁摸摸下巴,“我倒是不在意辈分,若江少师在意,那让皎皎拜你为义父吧。”
“……”
一旁的广修龇牙咧嘴转身面壁,以一个体面的后脑勺朝向二人。
“也不必了,”江叙风简直坐立难安,“我当初冒大不韪拦住军报的时候,就已经与郡主王爷捆绑在一起了,就算无亲无故,我也会全力相助郡主。”
江叙风怕林祁又冒出什么他消受不起的新提议,赶紧起身告退。
木质展架打开的同时,他回头道:“今日所议之事,还请王爷在尚宣回京前做决断,以免让尚宣寻到反击的机会。”
得到林祁肯定的答复后,江叙风转身踏入幽黑的密道。
—
林画月提着錾花铜灯从漆黑的长廊中走出,她望向府门的方向:“爹爹还没有回来吗?”
侍从答:“还没有。”
林画月干脆走到正对府门的长椅边坐下,将铜灯搁在身旁,与其让侍从传来传去,不如她就在这里等爹爹回来。
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就在林画月快要将府门盯出个洞时,林祁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林画月赶紧起身,大步迎向前,刚靠近林祁,林画月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爹爹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还一身酒臭味。”
“去书房说。”
林画月扶着林祁,歪歪扭扭走进书房,阖上门。
“我去见江叙风了。”林祁仰躺在木榻上。
林画月心中的不安达到顶峰:“你们说了什么?”
“明日我就去向陛下请旨,退回武宁封号。”
久悬于颅顶的利剑应声落下,林画月懵了。
“退回武宁封号?”林画月神色呆讷,“是江叙风提的?爹爹答应了?”
“是,也好,打完了仗回到京师还要应付那些阴枪暗箭,我早都受够了,还不如卸下权势重担,轻飘飘只身天地间,只身天地间……”林祁喃喃自语,忽又疯癫了似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只身天地间!我为了谁,到头来就落得个只身天地间!”
林祁笑岔了气,一阵猛烈的咳嗽后,他慈爱地拂上林画月脸颊:“爹爹唯一遗憾的,就是还没来得及为你铺好路,你一定要趁着北燚内乱的这几年,赶紧独当一面啊。”
林画月踉跄扶住圈椅坐下:“怎么会这样?先是移藩,现在干脆直接退回封号了。可是为什么这件事江叙风都没有同我说过?包括我与燕怀誉的婚约被取消,江叙风也没有跟我们透露过半点。”
是有变故所以江叙风随机应变了,还是说他其实早就是这么打算的,却出于某种原因向他们隐瞒了?
林画月后背生寒,她给了江叙风全部信任,可倘若江叙风另有私心呢?
“皎皎,”林祁似乎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嘱咐她,“我走后,京师中人你不可轻信,唯可信的只有你燕伯伯与江叙风,你行事要多听他们的。”
林画月不解:“可爹爹明明前段时间还让我不要与江叙风深交,说他狡诈难以交心,怎么一下子他在爹爹心目中地位就和燕伯伯齐平了?”
林祁阖目:“因为箭的主人,我找到了。”
“谁?”
“江叙风。”
似一道惊雷乍响在林画月耳边,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江叙风对她的推诿和冷漠还历历在目,这样一个生怕与武宁王府扯上半点关系的人,竟然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冒着诛九族的风险为他们掘了条活路出来?
虽然江叙风孓然一身也没有九族可诛就是了。
可是……为什么?
江叙风如今瞒着她和燕怀誉所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太多情绪和疑问交杂在一起,林画月已经彻底混乱了,不知为何,她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林画月抹了把眼睛,倏地起身向外跑去。
“回来!”
身后传来林祁的喝声,林画月充耳不闻,她凌空而起消失在漫漫黑夜中。
林画月乘风而行,摇曳的罗裙在身后猎猎作响,穿过这条长街就到江府大门了。
林画月加快速度,却在奔出长街的瞬间猛地刹住脚步。
百步外,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女子正急促地叩着江府大门。
长风吹过,女子的兜帽滑落,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
是陈晓晓。
林画月忽然想起,今天除了两道惊石劈天的圣旨外,还有一道相比之下微小得无人问津的消息。
礼部尚书之女陈晓晓与通政使的儿子定亲了。
林画月打量着眼前的情形,恐怕今夜江叙风无暇见她了。她垂眼,转身重新隐没在长街之中。
—
江府内,江叙风刚点亮烛灯,门外就有侍从通报:“大人,陈家小姐来了。”
江叙风蹙起眉:“她来做什么?”
“小的不知,陈家小姐哭得很伤心,只说要见大人。”
江叙风嗓音冷倦:“库房中有对鸳鸯喜烛,你打包好送给陈家小姐,就说是江某的贺礼。天色已晚,请她早些回去吧。”
“是。”
室内豆大的烛火氤氲开稀薄的暖光,江叙风卸下冠帽,仅用一根玉簪束发,他在案边阖目而坐,眼下淡淡的乌青让他透出一种倦怠的苍白。
他毁了林画月与心爱之人的婚约,林画月会恨他的吧?
江叙风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即紧握成拳。
那就恨吧。
他受够了她的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受够了她待他如一卷食之无味的书,随便拿起,又挥挥手轻易扔掉。
他想要她重视他、占据他,即便是用怒火、鄙夷和恨意。
求不来爱,恨总可以吧?
江叙风看向面前虚掩的门,今夜,他在等待一个身影提剑闯入,用剑尖指向他。
他的食指一下一下叩着案桌,与更漏的滴答声重叠,渐渐灯油燃尽,天边露出熹微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