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岚殿是归岫宫主殿,魔尊日常起居均在此处。当日颜开带回江停云,便将他安置在自己日常居住的东殿,自己则在西殿。两殿之间以纱幔相隔,可遥遥相望,只是看不真切。
今日新房便是设在东殿,大红喜帐笼着鸳鸯绣被,江停云只回头看了一眼就仿佛被火烧一样转开了头,顿时坐立不安起来。颜开眼眸犹带湿润,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道:“哥哥,我们已经成亲了……”
江停云艰难开口:“颜开,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颜开马上笑得全无芥蒂般:“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只要每天见到哥哥就心满意足了,只是……”
说着他又单膝跪在了江停云脚边,将雪白的脸靠在江停云膝头轻轻蹭了蹭,一双桃花眼狡黠灵动,他似是怕江停云不悦,半晌才将话说完:“…哥哥能允我,离哥哥近一点吗?”
又急急保证道:“我什么也不做!”
见江停云垂眸不语,又可怜巴巴补充道:“我可以睡哥哥床边的地上,这样……也不行吗?”
江停云忍不住在心内长叹一声。
片刻后,二人一起躺在了鸳鸯绣床上,江停云背对颜开睡在里侧,颜开闻着身边仙君沐浴后淡淡的松雪气息,像个笨拙地小动物般想凑到江停云颈窝里闻一闻,察觉到对方的僵硬后又生生停住了。他不敢再靠近,最终只是眷恋的停在江停云背后几寸,呼吸着那日思夜想的味道,安稳的睡去了。
绵长均匀的呼吸声自旁边传来,江停云睁开眼睛,眼神清明。他侧目看去,身畔魔尊的睡颜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天真娇憨,与方才下令“格杀勿论”时煞气横生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一月来,只要是两人单独相处,颜开就仿佛只是一株小小的草木精怪刚刚化形,睁开眼看到了这世界的第一缕阳光般,对他是纯然不设防的依恋。
空白的回忆,陌生的处境,不知前尘与归处,江停云并非全无异样之感,他当然怀疑过,动摇过,也试探过。但当他数次试探,发现自己竟真的能轻而易举的杀死眼前之人时,他心中涌起一阵不可思议,莫非他真的是我的道侣?
比如现在,江停云的目光移至颜开的咽喉,他只需拔下头上玉簪,狠厉一刺,这位强大的魔尊当场便会血溅三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浮上心头,江停云心中滋长的杀念悄无声息地散了个干净。
他轻悄翻身下床,身姿落地就像一片轻软羽毛,全无半点声响。床上那人仍旧睡得香甜,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嘴角挂着恬淡笑意。江停云不再迟疑,脚步迅疾向殿外去远了。
夕霭湖畔。
平日粼光闪闪,金红璀璨的湖水是归岫宫的名景之一,此刻在夜色中却笼着凄清的薄雾,显出一点魔界的苦寒。
江停云脚尖轻点湖水,掠过湖面,宽大的衣袖袍带在风中猎猎飞扬。他飞至湖心亭中,此地三面环水,视野极佳,四面八方稍有动静他便能立即察觉。
此刻江停云深吸一口气,取出玉令,其上环绕着一层与自己的灵力如出一辙的淡蓝色仙气,他不再犹豫,将它捏碎在耳边。
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传来,江停云本能的鼻子一酸。
凝神细听,那声音道:“停云徒儿,你尚安好否?为师…对不住你!那日你率众追讨补天石,不慎落入敌手,为师本应立即前去,奈何焚心涧自数年前失了镇物补天石后便摇摇欲坠,一月前更是突生变故,涧下与仙界相连的几条仙脉竟有断裂之险…此为仙界根基,为师,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那苍老的声音此刻满含无奈与痛心,江停云也跟着深深蹙起眉头。只听师尊的声音又道:
“为师与众仙师已竭力修补仙脉,但只能以灵力勉力维持,终归是杯水车薪。停云,你此刻身在魔窟,虽险亦机。若有可能,望你择机寻回补天石,此乃千家仙门命脉所在。但切记——
“万事以你自身安危为上,若事不可为,即刻脱身,万不可逞强!
“你一月未归,音信全无,为师猜测颜开定是对你神识做了手脚,这是枚‘钥匙’,天下封印皆可启,你投入识海,看后自明。”
师尊的叮嘱犹在耳边,江停云看着玉令中飞出的一朵淡蓝灵光,不再犹豫,伸手接住它按向眉心。刹那间只觉有千万根针刺入脑中,识海剧烈震荡,无数残碎的画面与声音轰然炸开。一丝鲜血自江停云口中溢出,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回忆。
望云城外,数十家仙门结成的阵法在魔界漫天的黄沙中显得格外耀眼,数百人白金交织的道袍,明光璀璨的宝剑,端庄肃穆的面容,端称得上是正气凛然。
打头一人便是清霄仙君,江停云,传闻中因受心魔重创闭关百年,不日前才出关。只见青年身形如松如鹤,气质如月如泉,身穿月白道袍,腰佩碧玉箫,一双眼清凌凌如山巅之雪。此刻他正在队伍最前方,听着讨魔檄文。
魔境本是一盘散沙,数年前,却忽然出了个带头的妖魔,率众建了一座望云城,传闻此妖魔是从仙门几百年间专门处决妖魔之地-焚心涧-而来。他出世之日,由三大仙府联手控制、为压制焚心涧妖魔怨气而设置的镇物补天石也一齐消失,从此了无音讯。
焚心涧自此妖气冲天,眼见要侵扰到周边人界城池,因此三大仙府纠集数十家仙门,前来剿杀妖魔,誓要追回补天石。
苍梧仙府的大弟子凌萧然在阵前念完慷慨激昂的檄文,城中却仍无半点声息,他皱眉轻蔑道:“莫不是这妖魔看到仙门阵势逃了?果真是鼠辈,我还当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不过如此。”
身后众人传来阵阵哄笑,江停云默然不语,挥手示意众人止住嬉笑。
又等了半刻钟,人群渐渐不耐烦起来,玄微仙府一名弟子名唤乌子虚的飞身上前,此人身材短小精干,目露精光,他道:“清霄仙君好涵养!可咱们却是等不得了,摆明了这魔尊不过虚有其名,缩头乌龟罢了。且让我们玄微仙府打个头阵,冲进这望云城诛杀妖魔,给焚心涧添添柴火,哈哈哈哈哈哈!”
说罢衣袖一展,拔出佩剑,直奔那玄铁城门而去,到得近前便是举千钧之力的一剑。
眼见得剑气要破开城门,“嗡”的一声浑厚长鸣,城门自动打开,竟是即为霸道的一股灵力横扫而来,划过在场人群,首当其冲的乌子虚及后面几个修为差些的弟子当场耳鼻便溢出鲜血,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其余人等也俱是长剑脱手不支倒地。
江停云见此立即抽出箫中软剑跃向城门,挺剑迎向来人。
一道闲闲的绯色身影自漫天黄沙中慢悠悠走来,随之而来是一管凉凉的,带着点笑意的嗓音:“诸位请回吧,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要打,叫你们家里的老家伙来。”
江停云一怒,手中软剑“虹生”灵光暴涨,挽了个炫目至极的剑花便刺向那人,雪亮剑光刺破烟尘,看到那人的脸,江停云却怔了一瞬。
传闻中的魔尊颜开竟是个年轻男子,看去至多十七、八岁,尚还残余两分稚气,单看这绮年玉貌、闲适姿态,江停云真的会以为这是人间哪位少年郎,穿红着锦、风流恣肆的打马行过市井间。
颜开看清来人后也是一怔,周身魔气同脸上血色刹那之间一同褪了个干净,他顾不上刺来的虹生,竟不闪不避,任由软剑刺向左肩胛,连眼珠也不错开一瞬,只是轻声喊道:“哥哥……”
“噗”的一声,长剑刺入血肉,纵使刺入血肉,颜开仍是执意往前,任虹生穿过肩胛,也要离那人更近一点。
他**心涧中爬出来,找了近两千个日夜的人。
江停云为这不闪不避的一剑微微愣神间,灵脉已被魔尊反手制住。
“抓到你了,哥哥。”肩头鲜血狂涌,但年轻的魔尊只是俯身在那冷淡的唇上轻轻一吻,江停云顿时剧烈挣扎起来。
魔尊伸手,轻点江停云眉心,后者神色顿时空茫起来,“你……”未及说完,便昏然睡去。
见清霄仙君落入敌手,缓过来的段玄泽带领尚有一战之力的仙门弟子蜂拥而来,数百道雪亮剑光当空织成凌厉剑网向颜开铺天盖地笼罩而去。
颜开一手揽着昏迷的江停云,半分目光也不曾移开,一手斜斜一挥,剑网被轻巧挑开,仿佛春日一枝桃花舒展身躯,抖落了枝叶上一只小虫,而众人已被击退到十丈开外,纷纷口吐鲜血。
颜开语带寒霜,“我说了,叫你们家的老家伙来。”
说罢打横抱起怀中仙君,瞬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夜色下的夕霭湖畔,江停云自剧痛中回神,箫中剑‘虹生’不知什么时候感应到了主人的灵识回归,穿越层层禁制飞回了江停云手中,竹箫温凉,剑意微敛。
江停云看向引岚殿,此时尚无人发觉他已恢复灵识,随时可以逃出,可他闭目半晌,想起师尊疲惫的嗓音,仙界灵脉,人间城池,焚心涧,归岫宫,桩桩件件,让他根本没有转身的余地。
还有……望云城外那不闪不避的一剑,利刃削薄,钻入血肉,应是钻心的疼,可是颜开……竟仿佛是得到了天下间最甜蜜的奖赏般,欣然迎上。可溯及回忆,这百余年间我因受心魔重创,一直在府中闭关,从未见过此人,我与他,究竟有何渊源??
江停云心中沉吟,最终伸手将虹生收入识海,假装颜开的封印从未打开过,返身回了引岚殿。
殿内的龙凤花烛已烧至尾声,淌了一地烛泪,一点如豆烛光摇曳在层层纱幔中。江停云停在床前神色复杂地看了颜开半晌,那人依旧好梦沉酣,他轻身翻回床里侧,正要闭眼,腰上却搭上来一只手,魔尊声音微沙,还带着点朦胧的睡意,在江停云耳边说道:“哥哥去哪了,叫我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