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进藤光陷入了一种外人难以察觉的瓶颈。
这种瓶颈并非源于棋艺的停滞,而是来自外界期望与自身成长速度的残酷角力。他的学习能力太过惊人,成长轨迹犹如彗星崛起,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他还只是一颗新星,一颗在围棋这条浩瀚星河中仅仅闪烁了数年的新星。
第一年北斗杯,他作为主将出战,最终以半目之差惜败。
那份不甘与懊悔曾彻夜灼烧着他。
第二年,他击败了韩国的新锐高永夏,赢得了关键的一局,但这份胜利在日本棋院内部和资深棋迷眼中,却并未掀起预期的波澜。
人们只是淡淡评价:“嗯,进藤光的话,能做到是应该的。” 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他的任何成就都是理所当然。
那时,他不过三段。
这几年,对于一个普通棋手而言,或许刚刚摸到职业的门槛,还在积累经验和磨练基础。
但对于进藤光,这几年却是他一路打入头衔战循环圈,与那些成名已久的高手们真刀真枪决胜负的时期。他被迫压缩了所有成长的时间,被一股无形的巨浪推着,高速冲向巅峰。
而塔矢亮的存在,无疑加剧了这种无形的压力。
塔矢亮是标杆,是另一个更早闪耀的天才。
人们目睹着塔矢亮一年又一年的稳定胜利,一场又一场冷静而精准地击溃对手,自然而然地,他们开始用同样的标准去衡量进藤光,甚至期望他更快、更耀眼。
当进藤光在重要对局中打出一手显而易见的“坏棋”或判断失误时,外界的舆论会变得格外刺耳。
“果然还是比不上塔矢亮啊……”
“这种错误太低级了,不像他的水平。”
“心浮气躁,还需要多磨练。”
他们总是下意识地将两人并列、比较。
进藤光的名字,似乎永远无法单独存在,总是与“塔矢亮”紧紧捆绑,成为衡量他价值的唯一尺度。
有些时候,赛后回到合租的公寓,进藤光会异常沉默。
他不再像往常一样急切地拉著塔矢亮覆盘,或是喋喋不休地讨论棋局中的得失。他只是独自陷在客厅的沙发里,抱着膝盖,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金色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却照不透眼底的些许迷茫与疲惫。
有时,他则会一声不响地跑去京都,在本因坊秀策的故居前久久伫立,或是在那承载了无数回忆的棋盘前一遍遍徘徊,仿佛在寻找什么答案,汲取某种早已逝去的力量。
塔矢亮知道这一切。
他清楚地知道这种比较对进藤光而言并不公平。他知道进藤光背负的期望有多么沉重,知道他独自消化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压力。
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选择了“放任”。
或许是因为他自身就是从这样的压力和期望中走出来的,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残酷的竞争环境和外界严苛的目光。
在他看来,这是强者必经的道路,是淬炼顶尖棋士心性的火焰。
他潜意识里认为,进藤光既然选择踏上这条通往巅峰的路,既然拥有了能与自己匹敌的才华,就必须有能力承受这一切。他甚至觉得,这种压力或许能更快地催促进藤光成长,逼出他更深的潜力。
他习惯了进藤光总是能像过去一样,最终消化掉这些负面情绪,然后带着更加炽烈的斗志重新回到棋盘前,用实力让所有质疑者闭嘴。
然而,他忽略了,进藤光的内核与他并不完全相同。
塔矢亮自幼在期望的重压下成长,早已将压力内化为自律和冰层般的外壳。而进藤光的才华则更像野火,自由、奔放、需要空间和氧气,过度的压抑和比较,可能会悄然熄灭那火焰中最灵动、最富创造性的部分。
直到塔矢亮开始察觉到,进藤光的“消极”不再仅仅是赛后的短暂疲惫。
他不再主动发起挑战赛,对于研究会的邀请也显得意兴阑珊,复盘时偶尔会走神,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和好奇心的琥珀色眼眸,有时会变得有些空洞,只是机械地注视着棋盘。
他甚至开始推掉一些原本很感兴趣的围棋推广活动。
塔矢亮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不对劲。
他所熟悉的那个进藤光,那个无论跌倒多少次都会嚷嚷着“再来一局”的、生命力蓬勃旺盛的进藤光,正在被某种东西悄然侵蚀。
那种“放任”的心态,在这一刻骤然冰消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强烈的担忧和一丝……懊悔。
他忽然明白,有些压力,或许并不值得习惯。
有些比较,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他一直以来视为理所当然的竞争环境,可能正在消耗着他最重视的对手、也是最不可或缺的……那个人。
塔矢亮看着又一次独自望着窗外发呆的进藤光,第一次没有选择沉默地走开,而是缓缓走了过去。
塔矢亮确实不擅长安慰人。
他的世界由逻辑和胜负构成,情绪是棋盘上需要被冷静分析,然后果断舍弃的干扰项。
过去,每当进藤光情绪低落,无论是输棋后的不甘,还是被舆论中伤的郁闷,塔矢亮唯一的,也是他认为最有效的回应方式永远是:“再来一局。”
用棋盘上的对话来消弭棋盘外的纷扰,这是他理解中,他们之间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沟通。
所以,当塔矢亮无声地走近,感受到他气息的进藤光几乎是下意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先开了口:“抱歉,今天……太累了,不想对局。”
他预想着塔矢亮会沉默,或是依旧坚持,或是转身离开——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话。
“赛事还有一段时间,”塔矢亮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生涩的温和,“想出去走走吗?”
进藤光彻底愣住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累而出现了幻听。
他猛地抬起头,撞进塔矢亮那双碧色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往常下棋时的锐利锋芒,也没有被拒绝对局后的冷硬,反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略显笨拙的认真。
“走……走走?”
进藤光几乎是结巴地重复,大脑一时无法处理这超乎寻常的信息,“去、去哪里?下周不是还有和关西棋院的交流赛?还有棋院的研究会……”
他下意识地搬出日程和责任,试图将对话拉回他熟悉的、安全的轨道。
塔矢亮的回答却异常简洁果断,带着他一贯可以将复杂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的能力:“处理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进藤光张着嘴,所有推脱的理由都被这四个字轻飘飘地堵了回去。
他看着塔矢亮,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仅仅是那个棋痴塔矢亮,他是最年轻的头衔拥有者,一个拥有强大行动力和资源,并且……在此刻,动用了这些力量,只为了一句“出去走走”。
一种极其陌生的、温热的情绪,悄然取代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疲惫和抗拒。
他不再看窗外,而是将目光完全聚焦在塔矢亮身上,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般。
“可是……”
进藤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茫然和无措,“能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他问塔矢亮,也像是在问自己。
他的生活早已被围棋塞满,目的地无非是棋院、比赛会场、家、偶尔的围棋主题咖啡馆或书店。
除了儿时追逐佐为足迹的那些旅程,“想去的地方”这个概念,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早已模糊褪色。
塔矢亮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提出“出去走走”更像是一种基于“不能再这样下去”的判断后所采取的行动,至于具体去哪里,显然不在他最初的想法当中。
他微微蹙眉,陷入了认真的思考,那表情更像是在思考一个复杂的定式。
看着他这副模样,进藤光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份压在心口的郁气莫名散了些许。他叹了口气,抓了抓那头耀眼的金发,尝试着从记忆角落里搜寻答案。
“好像……小时候想过很多地方。”
他低声嘟囔,眼神飘向远方,陷入回忆,“想去看看海,不是比赛时匆匆路过的那种……想去那种有很古老街道的地方,随便逛逛,不用想着下一场比赛在哪里……还想去……吃很多很多好吃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轻快起来,那些被遗忘的、属于普通年轻人的简单愿望,一点点重新变得清晰。
塔矢亮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看着进藤光眼中重新亮起微弱却真实的光彩,那比任何棋局的胜利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那就,”塔矢亮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肯定,仿佛下达了一个重要的棋局决策,“去能实现这些愿望的地方。”
没有具体的计划,没有严密的日程,只有一个模糊却温暖的方向。
进藤光望着他,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真正轻松的笑容。
“好啊。”他说。
这一刻,棋盘之外的广阔世界,似乎第一次,以一种温柔的姿态,向他们敞开了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