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清晨,是被江面上的汽笛和街边早点摊的香气唤醒的。
林朝——她在心里郑重地提醒自己,现在你叫林朝——从青年旅舍狭窄的上铺醒来。同屋的其他床位的旅客还在沉睡,空气中弥漫着夜间呼吸产生的浑浊气息。她没有赖床,轻手轻脚地爬下来,抱着洗漱用品和今天要穿的衣服,走进了公共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带来一种新生的仪式感。她看着镜子里被水汽模糊的面容,深吸一口气。昨天在机场发生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梦。但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握住那支唇刷时,因紧张而沁出的微汗,提醒她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陆晨光那个短暂停留的目光,那个微不可查的安抚笑容,像一块被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但那涟漪带来的不是更多的幻想,而是一种沉静的力量。她与她的“光”存在于同一个时空,并且,她得到了一个无声的鼓励。这就足够了。
今天,她要继续找工作。但心态已然不同。昨天是绝望中的挣扎,今天是带着希望的探寻。
她打开手机,再次浏览招聘信息。这一次,她不再盲目海投,而是仔细筛选那些看起来规模不大、但风格独特,或许更愿意给新人机会的工作室。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叫做“觅境”的造型工作室的招聘启事上。招聘职位是化妆助理,要求是“有灵气,肯吃苦,对美有独特的感知力”,待遇不高,但承诺“有成长空间”。
“觅境”,寻找一个境地。这名字莫名地打动了她。她不正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境地”吗?
工作室的地址位于江北区一栋创意园区的旧厂房里,位置不算核心,但环境应该清幽。她决定去试试。
仔细地为自己化了一个面试妆。底妆轻薄透亮,眼线细致地拉长眼尾,增添一丝精神气,再用豆沙色口红提亮气色,不过分张扬,却足够显露出专业和用心。镜子里的女孩,眉眼清秀,妆容干净,虽然眼底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但整体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准备步入职场的、体面的年轻人了。她换上那件唯一的大衣,再次检查了化妆箱里的工具是否齐全、整洁,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旅舍。
创意园区由红砖老厂房改造, loft 风格,墙壁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带着一种颓废又新潮的艺术感。“觅境”工作室在二楼,门口挂着一个简单的木质招牌。
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
内部空间开阔,挑高很高,裸露着原始的混凝土梁柱。一面墙是巨大的落地镜,另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风格的摄影作品和人像妆面图。空气里弥漫着发胶、粉底和咖啡混合的独特气味。几个穿着黑色围裙的年轻人正在忙碌地整理着挂满衣架的礼服,角落里,一个摄影师正在调试灯光。
一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留着利落短发,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工装裤的女人正坐在一张原木长桌后,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打。她听到风铃声,抬起头。
林朝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女人的眼神太锐利了,像能穿透妆容,直接看到人心里去。
“你好,我……我是看到招聘信息,来应聘化妆助理的。”林朝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短发女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又扫过她手中那个虽然半旧但保养得很好的化妆箱。“简历带了吗?”
林朝连忙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简历,双手递过去。简历很单薄,除了基本信息,只有一纸化妆师资格证和寥寥几句对化妆的热爱与理解。
女人——后来林朝知道她就是老板,安姐——快速浏览着简历,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林……朝?”她念出这个名字,语调平淡,“之前没有任何相关工作经验?”
“是的。”林朝老实回答,手心有些冒汗,“但我学习能力很强,我可以从最基础的做起,打扫卫生、整理工具、给客人卷发卷,我什么都可以做。”
安姐放下简历,身体向后靠了靠,看着她:“为什么想当化妆师?”
这个问题林朝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但此刻,那些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沉默了几秒,抬起眼,认真地说:“因为……我觉得化妆像一种魔法。它能让人看见不一样的自己,或者说,看见更想成为的那个自己。它能……给人力量。”
她说的是真心话。在她最灰暗的日子里,偷偷给自己描画一个简单的眉毛,涂一点有颜色的润唇膏,都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还保留着对“美”的一丝追求和渴望。
安姐的目光似乎柔和了零点几秒,但很快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们这里不是魔法学校,是实打实干活的地方。助理工作很辛苦,薪水也不高,而且经常会遇到挑剔的客人。你确定你能承受?”
“我能。”林朝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还有什么,能比她在过去二十年里所承受的更辛苦呢?
安姐没再说什么,她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指了指旁边一个穿着宽松卫衣、素面朝天的年轻女孩,女孩正低头玩着手机,脸上有几颗明显的青春痘。
“小悠是今天的模特,也是我这里的实习生。”安姐对林朝说,“给你十五分钟,给她化一个适合日常通勤,能提升气色又不过分的妆面。用你自己的工具。”
这是现场测试。林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看了一眼那个叫小悠的女孩,对方也正好奇地打量着她,还对她友善地笑了笑。
“好。”林朝没有退缩。她走到小悠面前,轻声说:“麻烦你了。”
她打开自己的化妆箱,动作熟练地取出隔离、粉底、遮瑕膏……工具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她没有急于上手,而是先仔细观察了小悠的脸型、肤质和五官特点。脸色有些暗沉,黑眼圈较重,痘痘需要重点遮盖但不能厚重……
她沉静下来,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周围的嘈杂仿佛都消失了,她的眼里只有这张需要被描绘的脸。她用指腹的温度融化粉底,用最轻薄的手法一点点遮盖瑕疵,保留皮肤本身的质感;她根据小悠的眼型调整眼线画法,让眼睛显得有神却不夸张;她选择了暖色调的腮红和口红,巧妙地中和了肤色的暗沉。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神情专注,动作稳定而迅速。安姐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着,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十二分钟,林朝放下了最后一把腮红刷。
“好了。”
小悠抬起头,看向镜子。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人,还是她自己,但肤色均匀透亮,黑眼圈和痘痘不见了,眼睛显得明亮有神,整个人气色提升了好几个度,看起来干净、精神,又完全不像化了很浓的妆。
“哇!”小悠惊喜地叫出声,“好看!感觉像没怎么化妆,但就是变好看了!”
安姐走近几步,仔细端详着小悠的脸,甚至还伸手轻轻碰了碰她脸颊的底妆,感受那里的服帖和轻薄。
她转过身,看向紧张等待宣判的林朝,目光在她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瞬。
“手法还很生涩,”安姐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对产品的特性掌握也不够熟。但是——”
她顿了顿。
“观察力不错,懂得扬长避短,最重要的是,下手有分寸,知道‘合适’比‘浓艳’更重要。这一点,很多学了几年的人都做不到。”
林朝屏住呼吸。
“试用期一个月,底薪两千八,不包吃住。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忙起来会加班,没加班费,但可以调休。主要负责协助化妆师、整理器械、打扫卫生。有问题吗?”
巨大的喜悦和 relief 像暖流一样冲刷过林朝的四肢百骸。她几乎是立刻回答:“没有!没问题!谢谢安姐!”
“明天准时上班。”安姐说完,便不再看她,重新坐回电脑后。
小悠笑嘻嘻地凑过来,拍了拍林朝的肩膀:“欢迎你啊,林朝!我叫苏小悠,以后我们就是同事啦!”
“谢谢你,小悠。”林朝由衷地说。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市后,第一个对她释放出如此直接善意的同龄人。
走出“觅境”工作室,重庆冬日的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身上。林朝站在创意园区的空地上,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团薄雾,然后消散。
她做到了。她凭借自己的能力,抓住了在这座城市扎根的第一根枝桠。
她没有立刻回那个拥挤的青年旅舍,而是在园区里慢慢走着。看着那些风格各异的店铺,看着里面忙碌或悠闲的人们。她找到一个便宜的房产中介,走进去,询问附近最便宜的单间出租信息。中介带着她看了几个地方,最后她定下了一个距离创意园区四站地铁的老旧小区里的合租房。只有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共用厨房和卫生间,但好在干净,而且,它提供了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可以上锁的空间。
当天下午,她就搬出了青年旅舍。用身上所剩不多的钱,付了第一个月的租金和押金。当她拿着那把冰冷的、属于自己的钥匙,打开那扇简陋的房门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包裹了她。
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张桌子,几乎再无他物。但她仔细地用湿抹布擦遍了每一个角落,铺上自己带来的、洗得发白的床单。她把化妆箱郑重地放在桌子上,旁边摆上那本厚厚的、写满了笔记和学习心得的化妆书。
晚上,她奢侈地买了一袋速冻水饺,用合租厨房里那个油腻的电磁炉煮熟。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间的小桌子前,安静地吃着。饺子没什么味道,但她的心里是满的。
窗外是陌生的城市灯火,远处高楼大厦的霓虹勾勒出繁华的轮廓。那里有“启明星”可能下榻的酒店,有无数个像“觅境”一样正在发生故事的地方。
她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试用期会不会通过?会不会遇到难缠的客人?微薄的薪水能否支撑她活下去?
但此刻,她不再恐惧。
她拿出手机,点开“启明星”的官博,最新一条是他们在重庆参加活动的后台花絮照片。陆晨光对着镜头比着耶,笑容灿烂依旧。
林朝看着那张照片,也微微笑了起来。
她没有留言,没有转发,只是安静地看着。然后,她退出微博,打开记事本,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林朝的新生日志,Day 1”。
她开始敲字:
“今天,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租了一个小房间。老板安姐很严厉,但好像不坏。同事小悠很友好。重庆的冬天比想象中冷,但阳光很好。”
“我离你们,好像更近了一点点。”
“晚安,林朝。晚安,光。”
合上手机,她躺在狭窄却属于自己的床上,闭上了眼睛。明天,将是作为“林朝”的,第一个工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