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是“11月1日,晴”的日历提示。林曦晨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扑扑的县城街道。今天,她知道了化妆师资格考试的结果——通过了。一张薄薄的电子证书,像一枚钥匙,在她心里拧动了某个开关。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隔壁传来母亲絮絮叨叨的抱怨,关于菜价,关于邻居,关于不省心的儿女。这些声音像一层油腻的污垢,附着在空气里,二十年如一日。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那里曾经被狠狠地拽着撞向冰冷的墙面,只因为五年级的那个周末,一本数学书被遗忘在学校。厨房,剪刀,冰冷的金属触感抵在脖颈……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幽灵,总在不经意间闪现。
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半旧的化妆箱上,那是她用省了整整一年的零花钱买的。唯有打开它,看到那些排列整齐的刷具、色彩斑斓的眼影盘,闻到粉底和卸妆水混合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味道时,她才能感到一丝喘息的空间。那里有一个有序的、可以由她完全掌控的宇宙。
“启明星”男团的新歌《逐光》从耳机里流淌出来,队长顾屿沉稳的声音唱着:“在无尽黑夜踉跄,也要拾起每寸微光……”这七个人,他们的笑容、汗水、对梦想的执着,是她贫瘠青春里唯一奢侈的装饰。她关注着他们的一切,从北京的演唱会到重庆的综艺路透。那些繁华的、灯火通明的都市,是他们所在的地方,也应该是光能够抵达的地方。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顶开了沉重的石块,清晰地冒了出来:离开这里。
不是赌气,不是短暂的逃避,是彻彻底底地,消失。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坚不可摧。她开始像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一样,冷静地筹备。银行卡里是她做兼职、省吃俭用存下的几千块钱,她分批取了出来,换成现金。身份证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化妆箱的夹层里。她几乎没有多少行李,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物,几本最重要的化妆书籍和笔记,以及那个比她生命还重要的化妆箱。
她没有选择告诉弟弟天佑。那个和她一起被关在黑屋子里,在恐惧中互相依偎着取暖的男孩,如今也已长大。她不知道他对这个家是麻木还是依恋,她不敢冒险,也无力承担另一个人的未来。她只能独自上路。
时间定在了一个平凡的清晨。母亲前一天上夜班,父亲一如既往地早早出门。家里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林曦晨——她在心里默念,这是你作为林曦晨的最后一个早晨。
她提起那个沉重的背包和化妆箱,走到门口,脚步没有一丝犹豫。她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个承载了她所有痛苦和屈辱的“家”。关上门的那一刻,金属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一个仪式性的终结。
她直奔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前往重庆的动车票。没有为什么,只是潜意识里觉得,那座以魔幻地形闻名的山城,或许能更好地隐藏一个想要重生的灵魂。
动车飞驰,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闽东丘陵,逐渐变为她从未见过的、连绵的稻田,然后是幽深的隧道和起伏的群山。她靠在窗边,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启明星”的歌。他们没有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从天而降来拯救她,但他们的音乐、他们的存在本身,给了她挣脱牢笼的勇气和方向。他们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现在,她要亲自奔向那光了。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当列车广播响起“重庆北站到了”时,林曦晨的心跳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加速。
走出车厢,一股混杂着人群、消毒水和某种潮湿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重庆西站巨大得超乎她的想象,熙熙攘攘的旅客像潮水一样涌动。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化妆箱,跟着人潮盲目地走着,感觉自己像一滴即将被蒸发的露水。
她找了一个最便宜的青年旅舍,位于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六人间,男女混住,共用卫生间。对她而言,这已足够。放下行李,她坐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巨大的陌生感和孤独感终于将她吞噬。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会骂她“丑八怪”,也没有人会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但同样的,这里也没有任何与她相关的记忆,好的坏的,都没有。她是一张被自己亲手漂白了的纸。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一头警惕的小兽,开始探索这座陌生的城市。她坐着公交车漫无目的地穿行,看着嘉陵江浑浊的江水与长江交汇;她迷失在李子坝轻轨站下,惊讶于列车如何从楼房中穿梭而过;她走在解放碑繁华的步行街上,周围是光鲜亮丽的人群,她看着她们精致的妆容,心里既羡慕又有一丝窃喜——她知道如何打造那样的美丽。
她开始疯狂地找工作。在网上投简历,按照地图去找那些看起来不错的化妆工作室或者婚纱店。然而,现实很快泼来冷水。
“有经验吗?”
“除了证书,有作品集吗?”
“我们需要能立刻上手的化妆师,助理岗位暂时不缺了。”
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让她刚刚建立起的微小信心又开始动摇。带来的钱在飞快地减少,青年旅舍的床位费,每天最便宜的快餐,都像流水一样。恐慌像藤蔓,悄悄缠绕住她的心脏。
这天下午,她又一次从一家影楼被婉拒出来。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山城的雨,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她没有带伞,只好躲进一个公交站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套,冷意渗透进去,让她忍不住发起抖来。周围是等车人嘈杂的谈话声,车辆的喇叭声,整个世界喧嚣而忙碌,只有她一个人,格格不入,无所适从。
她蹲下来,把脸埋在臂弯里,化妆箱紧紧抱在胸前。 exhaustion and hunger swept over her. 她想起了母亲狰狞的脸,想起了初中那个男同学得意的嘲笑,想起了被踢倒在讲台下时小腹传来的、与初潮疼痛混合在一起的剧痛……那些她拼命想要逃离的东西,仿佛就在身后,随时会将她拖回深渊。
“是不是……我根本就不行?”一个绝望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启明星”全球后援会APP的推送通知。她下意识地点开。
“【启明星·工作速报】成员陆晨光将于明日(11月X日)下午抵达重庆江北国际机场T3航站楼,参加品牌活动。”
下面附带了详细的航班信息和时间。
陆晨光……那个笑容像小太阳一样,永远充满能量的男孩。他就要来到这座城市,和她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仿佛一道真正的阳光,劈开了重庆阴沉的雨幕,直直照进了她冰冷的心底。
她猛地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混杂在脸上。她看着屏幕上的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去!一定要去!
这个念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她不是为了去索要签名或合影,她只是需要去亲眼确认一下,那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光”,是真实存在的。她需要这份能量,来填补她几乎耗尽的勇气。
第二天,她早早起了床。仔细地为自己化了一个干净的妆,穿上她最体面、也是唯一一件像样的大衣。镜子里的女孩,眼神虽然还带着一丝怯懦,但妆容掩盖了连日的憔悴,增添了几分不曾有过的明亮。她要用自己最好的状态,去迎接那道照亮她的光。
江北机场T3航站楼国际到达大厅,早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是年轻女孩,手里拿着应援手幅、灯牌,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期待。林曦晨挤在人群边缘,心跳如擂鼓。她第一次身处这样的场合,有些无所适从,但看着周围粉丝们脸上纯粹的爱意,她又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航班抵达的广播响起,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而焦灼。终于,在保安和工作人员的开道下,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陆晨光。他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但那双标志性的、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眼睛,林曦晨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描摹过。他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身姿挺拔,一边走一边向两旁的粉丝挥手。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声浪,尖叫着他的名字。
林曦晨站在哪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隔着汹涌的人潮,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那个在屏幕里存在了千百个日夜的人,此刻真实地、鲜活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那么近,又那么远。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上眼眶,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感动。
她看到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旁边队友苏言说着什么,然后点了点头。那一个小小的、自然的动作,让她觉得,她所有的挣扎和奔赴,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队伍在缓慢前行,即将从她面前的通道经过。就在这时,一个站在她前面的粉丝为了调整相机角度,手肘不小心猛地向后一撞!
“哐当!”
林曦晨猝不及防,手中紧握的、那个视若生命的化妆箱,脱手摔落在了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声浪中像一根针,刺到了她的心里。
她惊呼一声,也顾不得许多,立刻蹲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想要捡起来。箱子很结实,没有摔坏,但搭扣被震开了,里面几支她最常用的、也是最好的化妆刷滚落了出来,散了一地。
那一刻,羞窘、心疼、慌乱……所有情绪糅杂在一起,让她几乎要当场哭出来。这个箱子和这些工具,是她全部的家当和梦想啊!
她低着头,急切地伸手去够那支滚得最远的唇刷。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轻轻拾起了那支唇刷。
林曦晨的动作僵住了。
她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向上移——黑色的卫衣袖子,腕上戴着一块简约的腕表……
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已经走到她近前的陆晨光。他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微微弯着腰,手里正捏着她的那支唇刷。帽檐下,他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丝温和的关切,看着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所有的喧嚣、尖叫,都像潮水般褪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脸,和他手中那支小小的、滚落尘埃的唇刷。
陆晨光没有说话,只是将唇刷递还到她面前,目光在她因为紧张和羞窘而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对着她,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嘴角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安抚的弧度。
只是一个瞬间。
他直起身,在身边工作人员的小声催促下,继续向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曦晨呆呆地蹲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失而复得的唇刷,刷杆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温度。
人群跟着他涌向前方,她却被留在了原地,像激流中一块突然静止的石头。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出来。
他看到了。
他停下了。
他帮她捡起了笔。
这不是遥远的、隔着一层屏幕的仰望。这是真实的、发生在三维空间里的、短暂的交汇。
尽管无人注意,尽管对他而言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林曦晨而言,这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她荒芜的心田上炸开。
她缓缓站起身,将化妆箱紧紧抱在怀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她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被光芒和人群簇拥的背影,一个清晰无比、坚定无比的声音,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
“林曦晨已经死在了昨天。从今天起,我叫林朝。”
“朝”,是清晨,是日出,是光明伊始。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那群逐渐远去的喧嚣,逆着人流,一步一步,坚定地朝机场大厅外走去。
外面的天光豁然开朗,重庆冬日难得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她的脸上,也照在她怀中那个装载着她全部未来的化妆箱上。
她的征途,此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