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不语,可眼下这情景刘掌柜也只能自顾自地说下去。
“大约七八年前,老爷对东流盐场的盐务便不甚上心了,也是从那时起,我成了安字号的一把手。兴许是我事情办的利索,老爷后来便将盐场与安字号的营生都交于我和石场主,他只是每年例行查一查账,核对盐引。
私盐一案……始于三年之前,不过那时牵头的人是张青,你见过的。”
虽说刘掌柜年纪大了,可到底是经商之人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年之事渐渐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天的天气真是不错,想来应是与今日一样。
“妹夫!妹夫!我有个赚钱的买卖,你干不干?”彼时还是盐场小工的张青急吼吼地闯进安字号的账房,“你先别算你那点破账了!一年才几个子儿!”
刘掌柜眉头紧蹙,他重重合上账本:“说了多少次了,这安字号的账房你不能进!有什么事等回家关起门来再说!”
“都什么时辰了,别家都关店了,就你还在这儿算这个破东西,你瞅瞅外面哪还有人!”张青不仅没走,还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就是你死脑筋,才让我妹妹跟了你这么多年也没享上福,人现在还病了,一副药就是你半个月的工钱,我看你什么时候能赚回来!”
“要不是她轻信了你,把钱都借给你,她会一病不起吗!”想起张青欠的一屁股赌债他就来气,刘掌柜高高举起账本,犹豫一下又轻轻放下,“你别什么都去找你妹妹就是救她的命了!”
张青死皮赖脸地撮着牙花子:“我这不是带着办法来了嘛。别这么大火气,都是一家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跟我去一趟同发号,见个人你就知道了。”
刘掌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地跟他出了这个门,更不知道自己推杯换盏之间是如何步步走错的。他只知道往后几年,他早已失了本心,替那天端坐于高堂之上的杜维杜老爷卖起了命。
他怕过,悔过,但是看着一天天好起来的夫人,更多的却是侥幸过。
干完这票就不干了,只要在被人发现之前抽手就是了。
不会被人知道的,他的账本向来做的天衣无缝,就算是苏老爷亲自查也不会查出什么所以然的。
一开始,他们还只是在从盐场发往各地的安字号的路程上做手脚,这箱抠几斤,那箱拆几两,这点损耗从不会有人在意。再后来,他们盯上了安字号于师城的总部,是用以低于市价几成的价格收购,再由刘掌柜在账上把数做平。
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天衣无缝。
可直到前年,上面的人张的嘴越来越大,仅凭这些许细盐的利润已经不足以填满他们的胃。
“所以……你们就用了渴乌,直接从盐场里偷卤水自己晒盐屯盐?”
刘掌柜不置可否。
苏玉淑努力平复着心神:“那后来呢?”
“后来,这些粗盐借了杜老爷家的路子,我并不知道具体是如何运走的。”刘掌柜摇摇头,“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大小姐,我这些年从盐场捞的钱有七百余两……一部分已经买药用了,剩下的都去别家钱庄换了银票,存在我小儿子条桌下的第二块砖石内。
大小姐,还请您看在我为了安字号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儿的份上,保我一家的生路吧!”
“生路?”她冷笑一声,“你犯下这诛九族的死罪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放我们苏家一条生路!你怎么没想过放你家里人一条生路!现在东窗事发,你倒是想要我来保你?我苏玉淑何德何能,能保你这六百七十二石私盐的罪!你告诉我,我怎么做!”
苏玉淑从没生过这样大的气,她只觉得周身堕入数九寒冬的河水般冰冷,四肢百骸都透着风。
八年了,八年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她苏家居然无一人知晓私盐一案!这不是蠢是什么!这不是自讨死路是什么!
她几乎要出离了愤怒,拔刀砍了刘掌柜的冲动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大脑,像是催命的战吼。
苏玉淑多想自己能像林长亭一样,永远冷静自持,可她做不到。可眼下除了审问和聆听,她别无他法。
她从没想过真相如此可怕,这六百七十二石私盐的利润她心知肚明。再加上此处制置使的屯兵,还有林长亭是从京城被派出来的……她苏家在还不知情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他人的掌中钉肉中刺,说不好早就被当成了……
反贼。
苏玉淑倒吸一口凉气,她的目光之中满是怨毒:“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刘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小姐……是我对不起苏家!我……我也是没办法……”
“闭上你的嘴!”
苏玉淑几乎是怒吼着说出这句话:“路是你自己选的,祸是你自己惹的,不要给我说什么没办法!事到如今,你还想着推卸责任吗?要不是留着你有用,我早就学着史明也一刀收拾了你!
你若有难处,父亲难道会不帮你?你若是还有良心,就问一问这么多年我苏家可薄待过你!你若是没别的话可说,我们就此别过。”
她愤怒摔门而去,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地牢都晃动三分。苏玉淑跌跌撞撞向前跑了几步,直到肺里灌满**潮湿的气息才停下。
怎么办?怎么办!
慌乱如同潮水裹挟着她,这一局早就不是她能够掌控的了。她只觉得自己是一个站立在棋盘上的小小棋子,别人扒拉扒拉她,她便动一动,去哪里,做什么,从来由不得自己。
她好想苏玉鸿,她想找哥哥。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总该有些办法的吧?她想回家,她想念母亲焚的香,甚至是想念父亲气呼呼的训斥。
这可如何是好……
脸上一阵滚烫,苏玉淑忍不住用手去抹。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泪流满面,空旷的地牢里只有她的呼吸和心跳。
她想起了儿时的自己,受了什么委屈,遇了什么难事,小小的她也是这样躲起来哭。
直到被哥哥或者绿萝找到。
可现在只有她自己,她无助得撕心裂肺。她想要大喊,想要哭嚎,可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堵住,除了一声微弱的哽咽再无其他。
林长亭……如果向他求助的话,他是御史,他肯定……
不行。
这个念头刚刚萌发便被她狠狠扼杀。这是苏家盐场和商号的丑事,林长亭没有任何义务去替她收拾烂摊子。更何况他身为御史,秉公彻查是他的职责所在,她又怎能强人所难要求林长亭做那肮脏黑手?
她一定能想出办法,她一定能救苏家。
苏玉淑狠狠抹了一把脸,尽管布料细软,可还是在脸上蹭出一片红。她恶狠狠地给了面前的栏杆一拳,此刻她虽身在牢笼之外,可却如同困兽般做最后的死斗。
她大步流星往回走,声音坚定而有力:
“鸩,去把王姨娘给我提来!”
王姨娘锒铛入狱的时候手指还滴着鲜血,干涸的部分在灯火下泛着黑黑的红。换做平时,兴许苏玉淑还会好心地帮她上一上药,可是眼下她的心里只有一件事。
“姑且我先尊称你一声王姨娘,我这个人没什么耐心,也别对我有什么花花肠子。”苏玉淑开门见山,语气冷得如同腊月梁上冰,“我比林大人可好不到哪里去。”
王姨娘还没有从疼痛中缓过神来,她娇滴滴地窝在椅子里,身上堆叠的布料都快成一坐小山了。她啜泣着还不忘拢拢头发:“姑娘只管问就是了,何必吓唬我一个妇道人家呢。”
“妇道人家?”苏玉淑一声嗤笑,“妇道人家做得出来杀人越货的事儿?”
“这……这我怎么听不懂……”
“你再给我装!”
“啊!”
苏玉淑一个瓷杯砸在她的脚下,碎片四下炸开吓得王姨娘惊声尖叫。她躲闪不及,几片白瓷就这么划过了她的脸,留下了几道细小的血痕。
林长亭没忍住又往外看了看。这丫头……还真是能折腾。
“杜蕊华,这名字你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吧?”
王姨娘身躯一怔,她讷然地张了张口:“杜……杜蕊华……”
苏玉淑顺势又举起一个杯:“我再说一次,我,没什么耐心。”
“认识认识。”王姨娘大梦初醒般点头,“是,是杜家的一个小女儿,还得叫我一声姨母呢……”
“然后呢?”
“然后……”
“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不会让你见血?”
“不不不,我说,我说……”她眼睛紧紧一闭,“杜家……杜蕊华,她帮我点小忙来着……男人嘛,总是喜新厌旧的。杜家就帮我打发点小妾,还有些别的产业上不中用了的人……”
“你是说,那些无辜的女人,是不中用的人?”
苏玉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音,她按下性子强忍着继续问道:“你是怎么和杜家勾搭上的?”
“他家是我远方的表亲,打我嫁给了史大人更是亲热的不行。”王姨娘的语气里甚至有几分得意,“她家能替我们做事,那是他家的本事。至于你说的那些人……可怜总归是可怜,可是我也不能由得她们分了我的宠啊。”
“那你们还真是好能耐。得了的钱呢?”
王姨娘没有丝毫察觉到危险:“一些给了杜家,一些当了我的体己钱。还有……有的给了我那侄子。人家也是帮着打通了生意,出了力的。”
“你侄子是谁?”
“说出来要吓死你的。”她突然生出几分神气来,“你可知道当今的安正公主?我侄子可是堂堂驸马爷——贾骐!”
“你侄子跟你怎么不是一个姓啊?”苏玉淑皱皱眉,“别是什么三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在这儿攀皇亲国戚呢吧。”
“那是因为我弟入赘了贾太傅家,这才跟了贾家的姓氏,你懂什么!”她摇了摇头上的簪子,“就算是今天我们贩了盐又怎么样,只要有我侄子一天,你们就不可能判我夫君的罪!”
“是吗?”苏玉淑一个箭步起身,她不由分说地抓住王姨娘的头发向后折去,“根据东梁律例,略卖良人为奴者,当处绞刑。贩盐三石以上即可判处流放,敢问你一句,你手上当真就这么点儿罪过?一条条细数下来,我倒要看看整个东梁谁敢保你这条狗命!”
苏玉淑一个用力,那王姨娘的头便狠狠甩了出去。她几乎能听到那根上了年纪的颈椎发出的清脆声响,可此时她脑中只有无尽的愤怒和杀意。苏玉淑还不解气,她又一把扯过王姨娘的领口,一双眼睛满是怒火:
“没有一个女人是活该被你卖的,你的那点子宠爱,就跟路边的一滩狗屎没什么区别。只有你自己咂摸出个甜罢了。至于你那侄子……我早晚要让他也付出代价。我倒要看看这世间还有没有公平,有没有王法!”
她斩钉截铁地吼出了自己的誓言,一团火焰在苏玉淑的胸中熊熊燃烧,像是要焚尽这世上一切黑暗。她已问出想要的一起,现下是时候拿了这些口供去想下一步的办法了。
只是一样,无论如何,苏家都脱不开干系了。
纵使她们也是苦主,可是守着东流盐场却看管不力,安字号的账面久久无人查问。虽是恶人作祟,可若不是他们苏家麻痹大意,又怎会酿成今日大祸?
这一切都需要人背起来。
那这个结果,又该落在谁的头上呢?
苏玉淑不愿想,也不敢想。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查,拼命地查,最好能查他个水落石出,尽可能让苏家少受牵连。六百七十二石的私盐若是高价贩卖,再加上这许多姑娘的身价,其利润不下数万两,这若是用于招兵买马……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苏家能做证人,再花上些银钱,那岂不是能将功折罪?
既然这张网已经为她织好,那她就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以身入局又如何,只要能把那高高在上的作恶之人拉下尘埃,拼他个鱼死网破又何妨?
“带她下去,我不想看她那不值钱的泪珠子。鸩,帮我把那个小六子提上来。我要和林大人一起审一审他。”
她的目光锐利如刃,不由分说地穿透浓稠的黑。
女鹅长大了呜呜呜女鹅你辛苦啦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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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