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陆时衍靠在面馆门框上,漫不经心地说“我爸妈想请你吃饭”开始,温野手里擦桌子的抹布就顿了半秒,随后整个人像被按了慢放键,陷入一种连汤底沸腾声都盖不住的微妙焦虑里。
彼时正是傍晚饭点刚过,最后一桌客人刚结账离开,桌上还留着半碗没喝完的面汤,氤氲的热气裹着牛肉的香气往上飘,却没驱散温野心头那点发紧的慌。他倒不是怕见长辈——毕竟守着这家“温记面馆”五年,从清晨五点熬汤到深夜十点,迎来送往的客人从牙牙学语的小孩到满头白发的老人,嘴甜会来事是街坊邻居公认的,前阵子隔壁张奶奶还特意送了罐自己腌的咸菜,说“小温比我家孙子还贴心”。可这次不一样,是陆时衍的爸妈,是那个打小学起就坐在讲台第一排,后来考上顶尖医学院,如今成了市医院心外科“定海神针”的天之骄子的父母。
温野擦着桌面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木桌上的木纹被擦得发亮。他想起陆时衍偶尔提过的家里事,说爸妈都是学医的,父亲是退休的内科主任,母亲还在医院做护理管理,一家人吃饭时偶尔会聊起病例。那这样的家庭,长辈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穿着笔挺的衬衫,说话时带着学术研讨般的严肃?会不会一听说他高中毕业后没考大学,守着家传的小面馆讨生活,就皱起眉,觉得他配不上他们优秀到发光的儿子?越想越慌,温野干脆把抹布往盆里一扔,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门口陆时衍的身影发呆,连对方走过来递水都没反应。
周五晚上关店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巷子里的路灯坏了两盏,昏黄的光只能照到面馆门口一小片地方,温野锁上门,脚步飞快地往楼上跑——他租的房子就在面馆二楼,不大,却收拾得干净。一进卧室,他直接把衣柜门拉开,哗啦啦一阵响,把里面仅有的七八件便服全摊在了床上,像铺了块五颜六色的布。这件灰色卫衣太casual,领口还卷了边,穿去见医生长辈像没睡醒;那件亮蓝色衬衫颜色太跳,上次穿去菜市场,还被卖菜阿姨笑“小温今天要去相亲啊”;还有件白色polo衫,洗了不下二十次,领口都快磨出毛边,更拿不出手。
温野对着镜子比划来比划去,换了三件衣服就出了一身薄汗。最后他瘫坐在床边,看着床上堆得像小山的衣服,叹了口气,还是从最底下翻出了件洗得干净的白T恤,配了条版型规整的牛仔裤——至少看着清爽。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打气:“算了,丑就丑点,真诚最重要。”可目光往下移,落到左臂上那片纹着小雏菊的纹身时,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指尖蹭过凸起的纹路,满是懊恼。这是他十八岁生日时纹的,那时候跟陆时衍断了联系,心里闷得慌就跟风纹了,没想到现在要见家长,这么显眼的图案,说不定会让长辈觉得他不稳重。
周六下午三点,楼下准时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温野拎着早上七点就去早市挑的果篮——最新鲜的草莓,果蒂还带着水珠,蓝莓也颗颗饱满,装在竹编篮里看着格外讨喜——深吸一口气,才打开门往下走。
陆时衍没开医院那辆印着logo的公车,而是换了辆低调的黑色轿车,车身擦得锃亮,停在面馆门口的窄巷里,竟没显得突兀。他也换了衣服,浅灰色的休闲西装,里面搭着件白色衬衫,没系领带,领口松开两颗扣子,少了平时在医院穿白大褂时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看见温野下来,陆时衍立刻下车,伸手想接他手里的果篮:“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第一次去叔叔阿姨家,总不能空着手。”温野往后躲了躲,没让他接,手却因为紧张,不自觉攥紧了果篮把手,指节都泛了白,连站的姿势都僵硬,手不知道往哪放。
陆时衍看他这副模样,眼底带了点笑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紧张?”
“有点。”温野老实承认,挠了挠后脑勺,耳尖都红了,“你爸妈……平时好相处吗?会不会很严格啊?”
“放心吧,他们很随和,就是想跟你吃顿饭。”陆时衍没再勉强接果篮,转身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路上不堵车,四十分钟就能到。”
车子平稳地驶离窄巷,汇入主干道的车流。温野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从熟悉的老巷到陌生的高楼,手心微微出汗,连放在膝盖上的手都攥成了拳。陆时衍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紧张,趁着等红灯的间隙,从储物格里拿出一瓶常温的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他:“喝点水,别紧张。他们就是听我说总去你那吃面,想谢谢你照顾我。”
“我那哪是照顾……”温野接过水,小声嘀咕,指尖碰到瓶身的凉意,才稍微放松了点。明明是他一直在麻烦陆时衍——上次面馆的抽油烟机坏了,是陆时衍下班过来帮他修到半夜;前阵子他感冒发烧,也是陆时衍拎着药和粥过来守着,生怕他硬撑着开面馆。这么算下来,该说谢谢的是他才对。
陆家住在城郊的一个别墅区,车子刚拐进大门,温野就觉得连空气都变清新了。路边种着高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柏油路上织成斑驳的光影,家家户户的院子都围着矮矮的木栅栏,里面种着月季、栀子,打理得井井有条,透着股岁月静好的味道。
车子停在一栋两层小楼前,陆时衍刚熄火,屋里就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陆母穿着件米白色的素雅连衣裙,头发挽成低低的发髻,耳后别了朵小小的珍珠耳钉,气质温婉得像江南的水,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出两道浅浅的纹路,跟陆时衍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小温吧?快进来,外面晒。”陆母的声音也温柔,伸手就去接温野手里的果篮。
“阿姨好。”温野连忙问好,把果篮递过去时,还特意把草莓那面朝向陆母,“早上挑的新鲜水果,您和叔叔尝尝。”
“来就来,还带这么贵重的东西,太见外了。”陆母接过果篮,笑着往屋里让他,“老陆,小温来了,快别看书了。”
客厅很大,采光极好,米色的沙发上铺着浅灰色的靠垫,茶几上摆着一盘洗好的樱桃,晶莹剔透的。陆父正坐在沙发一侧的单人椅上,手里拿着本医学专著,闻声抬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看起来约莫六十岁,头发梳得整齐,鬓角有几缕白发,穿着件浅卡其色的短袖衬衫,气质儒雅,眼神锐利却不刺眼,不像温野想象中那样严肃,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坐吧,别站着。”
“叔叔好。”温野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边缘,后背挺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自己坐得太随意,显得没礼貌。
陆时衍在他旁边坐下,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给他倒了杯温茶——是淡淡的绿茶,没有太浓的苦涩味,显然是特意准备的。“我爸妈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别拘谨,就像在你面馆里一样就行。”他凑到温野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温热的气息拂过温野的耳廓,让他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点。
没过多久,陆母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过来,放在温野面前的茶几上,里面有苹果、梨,还有他早上带来的草莓,显然是刚洗好的。“小温,听时衍说,你开的面馆就在我们医院后门那条巷子里?”陆母坐在温野对面的沙发上,拿起一颗草莓递给他,“他最近天天往你那跑,回来跟我们说,你做的牛肉面比医院食堂的好吃十倍,连汤都要喝干净。”
“阿姨您过奖了,就是按我爸以前教的法子做的家常味道,没什么特别的。”温野接过草莓,脸颊有点发烫,小声说,“陆医生不嫌弃,愿意来吃,我就挺开心的。”
“怎么会嫌弃?”陆父放下手里的书,终于开口搭话,语气平和,没有丝毫架子,“这孩子从小就挑食,我跟他妈妈换着花样给他做饭,他都只吃两口就放下。能让他天天惦记着去吃的地方,说明你做得确实合他胃口,手艺好。”
温野没想到陆父会主动夸他,愣了一下,手里的草莓都忘了吃,随即笑了起来,眼角弯出个小小的梨涡:“可能是刚好合陆医生的口味吧,他每次来,都要多加一勺辣油,说这样吃着香。”
这话一出,陆母立刻笑出了声:“你看,我就说他偷偷吃辣!平时在家让他吃点辣,他总说要注意饮食清淡,没想到在你那倒不讲究了。”
聊天渐渐轻松起来,陆母没问那些让人尴尬的问题,只问了些面馆的生意,比如每天几点开门,冬天是不是更忙,有没有雇人帮忙。温野都一一如实回答,说到有个老爷爷每天早上都来吃一碗清汤面,还会跟他聊以前的事,偶尔还会带自己种的青菜来,陆母听得津津有味,还忍不住感叹“都是热心人”。陆父话不多,却会在恰当的时候问一两句,大多是关于温野的生活,比如平时关店后会不会休息,有没有什么爱好,没有丝毫打探**的冒犯,反而像家里的长辈关心晚辈一样,让人觉得亲切。
温野渐渐放松下来,后背不再绷得笔直,也敢主动跟陆母搭话,甚至还跟陆父聊了两句关于养生的话题——毕竟开面馆这些年,听客人聊得多了,也懂点皮毛。他发现陆家父母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没有因为他开小面馆就轻视他,也没有因为他和陆时衍走得近就追问东追问西,只是像对待儿子的好朋友一样,温和又真诚,连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善意。
晚饭是陆母亲手做的,六点准时开饭。餐厅里摆着一张圆形的餐桌,桌上摆满了菜,有清蒸鱼、可乐鸡翅、蒜蓉西兰花,还有一碗温野熟悉的番茄蛋汤,每道菜都做得精致,香气扑鼻。温野本来还担心自己吃不惯“医生家庭”的清淡口味,没想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清蒸鱼,鱼肉鲜嫩,调味刚好,没有太重的腥味,连他这个爱吃辣的人都觉得好吃——清淡却不失滋味,跟陆时衍平时的口味一模一样。
“多吃点,别客气。”陆母不停给温野夹菜,夹了块最大的鸡翅放在他碗里,又往他碗里盛了勺番茄蛋汤,“看你这瘦的,脸都没多少肉,平时开面馆肯定辛苦,早上要早起熬汤,晚上还要忙到那么晚。”
“谢谢阿姨,我自己来就行,您也吃。”温野有点不好意思,碗里的菜都快堆成小山了,连忙拿起筷子往陆母碗里夹了块西兰花,“阿姨您做的菜真好吃,比我做的家常多了。”
陆时衍坐在温野旁边,没怎么说话,却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看见温野把碗里的香菜挑出来,放在盘子边缘,他不动声色地伸出筷子,把那些香菜都夹到自己碗里,还顺手给温野夹了块没刺的鱼肉。这个小动作很自然,像做过无数次一样,没逃过陆父陆母的眼睛。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嘴角不约而同地弯了弯,却没说破。
晚饭吃得很热闹,温野跟陆母聊得投缘,甚至还说了自己熬牛肉汤底的小秘诀——要先把牛肉焯水时加姜片和料酒去腥味,熬汤时要加一把黄豆,这样汤会更鲜。陆母听得认真,还说下次要去他的面馆学学。
饭后,陆时衍主动提出去厨房帮陆母洗碗,陆母没拒绝,笑着跟他一起进了厨房,还特意把门留了道缝。客厅里只剩下温野和陆父,气氛一时有点安静,温野手里拿着茶杯,指尖蹭着杯壁,正琢磨着该说点什么,陆父忽然开口了。
“小温,你和时衍……小时候就认识?”陆父靠在沙发上,语气平和,眼神却带着点探究,落在温野脸上。
温野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茶杯晃了晃,差点把水洒出来。他连忙稳住杯子,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低了点:“嗯,小学同学,那时候我们还坐过同桌。”
“哦?”陆父笑了笑,眼神柔和了些,“这孩子小时候性子闷,不爱说话,下课了也总坐在座位上看书,没什么朋友。”他顿了顿,看着温野,“这么多年,能让他放在心上,还特意跟我们提,想带回来吃饭的人,不多。”
温野愣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停在嘴边,没明白陆父这话的意思。是单纯夸他跟陆时衍关系好,还是……
“时衍这孩子,看着冷静,不管在医院遇到多大的手术,都能沉得住气,其实心思重,什么事都自己扛着。”陆父没等他开口,继续说,语气里带着点为人父母的心疼,“前阵子医院来了个急诊手术,他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十点,出来的时候连饭都没吃,就喝了瓶矿泉水。我们看着也心疼,却劝不动他。谢谢你这阵子照顾他,让他能按时吃口热乎饭,不用总饿肚子。”
“叔叔您太客气了,我没做什么。”温野连忙说,心里却暖暖的,原来陆时衍没跟家里提过自己帮他的那些小事,只说了他去吃面的事。
“你做的,比你想的要多。”陆父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认真起来,温和却带着力量,“我们做父母的,这辈子没什么大心愿,就希望他能过得开心,不用总绷着弦,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他忙的时候提醒他吃饭,在他累的时候能跟他说说话。至于对方是做什么的,家境怎么样,都不重要。”
温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陆父坦荡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位看起来儒雅的父亲,恐怕早就看出了他和陆时衍之间不一般的情谊,没有反对,没有质问,反而用这样温和的方式,在认可他,在告诉他“我们不介意”。
眼眶忽然有点发热,温野连忙低下头,怕陆父看见他泛红的眼睛,声音有些发哑:“谢谢叔叔,我……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嗯,我相信你。”陆父笑着点了点头,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递给他,“这孩子嘴笨,不会说好听的,你多担待点。”
就在这时,陆时衍和陆母从厨房出来了。刚走到客厅门口,就看见温野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手里攥着张纸巾,而陆父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温和。
“怎么了这是?”陆时衍快步走过去,在温野身边坐下,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问,语气里带着点担忧,“是不是我爸说你什么了?”
“没有没有。”温野连忙擦掉眼泪,抬起头时,眼睛还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又被安抚好的小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才叔叔跟我说,开面馆辛苦,还关心我,我有点感动。”
陆时衍看了陆父一眼,父亲冲他挑了挑眉,眼底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还悄悄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他心里大概有了数,没再追问,只是伸手拍了拍温野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T恤传过去,无声地安抚着他。
又坐了半个小时,温野看天色不早了,就提出要回去,毕竟明天早上还要早起熬汤。陆母没留他,转身去卧室拿了个布袋子出来,塞到温野手里:“这里面是我下午烤的蔓越莓饼干,还有两盒我做的酱菜,你带回去吃。早上熬汤忙的时候,拿饼干垫垫肚子,别饿坏了。有空常来玩,阿姨还想跟你学做牛肉面呢。”
“谢谢阿姨,您太费心了。”温野接过袋子,沉甸甸的,里面装着满满的暖意,他用力点头,“我下次有空一定来。”
车子驶出别墅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暖黄色的光洒在车身上,温柔又安静。温野看着窗外的夜景,手里抱着陆母给的布袋子,心里暖融融的,像揣了个小暖炉,之前的忐忑和紧张,早就烟消云散了。
他侧头看向陆时衍,对方正专注地开车,侧脸在路灯的光影里显得格外。